一切都在乔斯林预料之中,除了一件事:到了晚上的时候,阿曼达发现下水道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洁净起来。
乔斯林所在的这间屋子被建在泄洪主水道的挑空层上,距离下层污水池还有两人高。这里从前是格力高的居所,以巧妙的设计将下方污浊的空气隔绝,同时从上方隐藏在植被当中的出气口换入新鲜空气。
但尽管如此,倘若一个人并非常年居于这种环境中,就仍能闻到令人不适的臭味儿。阿曼达跟乔斯林一起居住在这间屋子的大小卧室当中,主要工作是将盗贼公会的夜莺与夜枭们送来的消息整理汇总,再交给他过目。乔斯林很想自己干这事儿,但在发现大概每小时自己得到的消息总量转化为文字要超过三千多字的时候,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住在臭气熏天的贫民区时,阿曼达看起来没什么不适。但回到了这里——即便气味比她的那栋房子附近还要好些——她却开始抱怨不停。
乔斯林知道这大概是因为两种情绪:这里叫她想起了过去,她曾经想要摆脱这种生活,而且差点就成功了。现在,她未来的命运又被绑定在了自己身上,但不妙的是根据盗贼公会提供的消息,艾德里安的优势正在扩大——
“所以说,我们现在就不得不等在这儿,一直等到九月节的当天,通过地下水道潜入白银宫,然后,你想法儿见到大公……叫他做出正义裁决?”在皱着眉、趁工作间隙享受牛后腰肉的时候,阿曼达握着餐刀说,“可我觉得,既然可以潜入进去,干嘛不直接杀死他?那对你来说并不难吧?”
“如果只是为了复仇,你说得没错。”乔斯林弹了弹手里的纸张,“但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件由这个国家的最高执政官所策划的大型阴谋,其中牵连到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现在我跑去杀了艾德里安,就算是我复仇了吧——虽然不是很完美的复仇——但之后呢?”
“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会迅速将这件事掩盖过去。没人会想为他复仇、追究,没错,但也没人会乐意为我复仇。白银港的每一个强大家族都会很乐意看到奥维因家的两个儿子死光了,并且会同心协力把这事儿变成彻底的事实,接着再瓜分我们。”
“我们,我——”乔斯林指了指自己,“难道我跑上来就是为了杀一个人,再被另一群追杀,整天躲在这种鬼地方吗?只有在九月节那种场合,在王座前,将所有的证据都抛出去,才不会留给其他家族任何可操作的空间,才会叫他们想一想,要不要把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
阿曼达拿着餐刀的刀尖儿在自己的牙齿上轻轻地敲:“好吧,你说得有道理。可问题是,如你所说,一边是最高执政官,牵连到不少人的阴谋,另一边是已被宣布死亡的你,别人干嘛会帮你?”
乔斯林笑起来:“好问题。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有一个‘完美’的好哥哥,一个对奥维因家族负有责任的好哥哥,所以,他得帮我——帮我干掉他自己。”
阿曼达皱起眉:“他帮你?是我听错了吗?”
“一点没错。他帮我的理由就跟他想弄死我的理由一样。但不能在私下里,要在王座前——我忽然出现在王座前。”
这时候狗头人推门走了进来,显然在门外听到了他最后几句话:“不过我这儿有个坏消息。”
他将几张纸放在乔斯林面前的桌子上:“咱们的奥维多尼亚大公最近身体似乎出了点儿问题,以至于在宫廷里增设了一个职位——黄金官。”
阿曼达眨了眨眼:“什么官?”
“黄金官,通俗地说,帮咱们的公国之王擦屁股。他好像瘫痪了。”狗头人看着乔斯林,“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那位执政官迫不及待地想要保证公国王权能稳妥地传到他手里?我的人还没找到下毒或者其他的什么证据,但我觉得是早晚的事。”
“所以在王座前寻求正义,我的朋友,可能这事儿不会那么顺利了。”
阿曼达转脸看向乔斯林,但发现他抽了抽鼻子,像是要哭了似的,然后皱起眉,看着桌子上格力高拿进来的那张纸:“这么半天就只有这么点消息?”
“因为像你昨晚说的那样,现在正有些铁罐头跑了下来,打算把咱们从这儿赶出去。哈,可是你猜怎么着?就连当初的建造者也弄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条通道、多少个出口了,我的小伙子和好姑娘们正带着他们瞎转悠呢。”
格力高摊开手:“别担心,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继续动起来。要那些家伙待了一会儿之后不乖乖滚蛋,我们就把他们的碎块冲进大海里。”
就是在这时候,阿曼达疑惑地说:“好像没有臭味儿了。”
她从餐桌边站起身,走到门外的木台上闻了闻:“没有臭味儿了,天哪,终于叫人好受点了。”
然后她看到支撑这栋小屋的钢铁与榉木台架之下的污水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借着月长石灯光,她勉强看到那是水里一团白色的东西,就好像水母,还在微微发着荧光。
“水母会顺着海里的排污口逆流游上来吗?”她说,但下一刻那团白亮的东西忽然向上一蹿,现出了形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团半透明的果冻,颤颤悠悠,分出十几条黏腻而富有弹性的触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仿佛一只被泡大了的章鱼。
然后在这只“章鱼”的脑袋上现出几个黑洞,组成了一张看似在扭曲尖叫的人脸——还对阿曼达眨了下眼睛,仿佛在打招呼。
阿曼达发出一声尖叫,倒退两步走进了门里,而这时候水里那东西忽然跳了起来——不,不是一个,而是无数个:屋子底下的污水池一下子沸腾了,成百上千个那玩意蹿出水面,撞在平台底部或是落在屋前的走道、楼梯上。
刹那间这栋小屋被撞得咚咚直响,狗头人大惊失色,乔斯林则立即冲到门前,正跟落在门口的那玩意看了个对眼儿——
在这样的距离上看,这家伙就没那么可爱了。它的身体里全是原本沉积在下水道中的各种污秽物,现在被果冻似的东西包裹着,仿佛成了它的内脏。其中一些东西,比如细树枝、连着腐烂的头皮的头发,似乎构成了它的支撑物与连接物。而就在乔斯林看到它的当口儿,它的身体正在蠕动着,将体内一颗只剩下一半的、腐烂的女人脑袋往外推,好像打算用这玩意当它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