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达在第二天早上五点钟过后睡醒。经过一夜的睡眠，她仿佛把昨晚神经质的举动全忘了，心情看来相当不错。她摆弄了一会乔斯林留下的金欧，然后开始清理这栋小房子——先把卧室清扫一遍，然后把破旧的被褥摊开在地上，将原本铺在地上的稻草放了上去。

接下来她开始清理外面的起居室，丢掉一些破损的试管、烧杯、被反复刮擦得半透明甚至几处破损的羊皮纸，以及一些明显是从破旧衣物上弄上来的毛巾、手帕。

她将这些垃圾一股脑儿地用被褥包裹了，拖出门外丢在路对面一片泛着尿骚味的霉烂草堆旁。大概只过了十分钟，这堆垃圾就被人分拣干净。

接着她在衬裙外面穿上斗篷，到街道拐角石墙公厕外面排了半小时的队、解决生理问题，随后回到家里提了个木桶，又在街道另一侧的水井边排了二十分钟的队，弄到一桶水。

她关上门，开始洗漱，沐浴。乔斯林隐藏在阴影中透过狭小的木板缝隙盯着她完成全过程，边看边开始庆幸自己眼下化身成了魔鬼——没法享用美食总比面对那座公厕里横流的屎尿要好。更要命的是，他现在所想到的“肮脏的屎尿”在他心里仅仅是一个中立性的描述，这事儿叫他感到更恶心了。

不过，阿曼达在“洗漱”、“沐浴”这事儿本身也说明了问题——乔斯林觉得要是他自己生来就住在这种鬼地方，那未必能像阿曼达一样把辛苦弄来的一桶水全用来清洁身体。看吧，现在出现了一个矛盾：她住在破烂发霉的房子里，却无比在意自己的个人清洁。

这只能意味着，她从前适应清洁的环境，而且是那种用不着自己打理的清洁环境。

然后阿曼达开始抛着那枚金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打开门往外瞧一瞧，仿佛在等乔斯林。

奇怪的是，虽然在乔斯林眼中她只能算是“还不错”，但在这种人均脸上都有烂疮的贫民区，像阿曼达这样的女孩简直称得上天使降临。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任何人试图跑来找她的麻烦，好像附近居民约定俗成地知道，这女孩不好惹似的。

这有可能是因为她的那件黄褐色亚麻布学徒法袍：人们对法术有天然畏惧，可能担心这位寄身贫民区的女巫会把他们变成一只蛤蟆，或者觉得自己身上的烂疮也是这位女巫搞出来的。

要人们的这种敬畏是真的，那阿曼达从中弄点好处也轻而易举，断不至于过得像现在这样糟。又是什么阻止了她那么干？

就这么到了早上七点钟，乔斯林还没现身，于是阿曼达披上学徒斗篷，小心翼翼地带好金币，出门了。

这时候天还没怎么亮，乔斯林可以轻松跟在她身后。她穿过一条热气腾腾、嘈杂不堪的工厂街一路往南走，在下了几条陡峭而狭窄阶梯道路之后，空气中的海腥味浓烈起来。这不是乔斯林在上城区的海鸥大道闻到的那种略带清新的腥气，而是浓重的腥臭。

在又穿过一排被海风以及水汽侵蚀得摇摇欲坠的榉木烂房子之后，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是白银湾的一个小码头，一长溜渔船被系在码头边，临水的街边亮着煤油路灯。渔夫和海员们顶着蓬松的头发、瞪着宿醉之后发红的眼睛没好气地在街上挨挨挤挤，把鱼虾贝蟹的残尸在石板路上踩了一遍又一遍以助它们发酵。

整条街上都飘荡着蒸汽——两个面包房、一个烘烤屋以及一些出售简餐的小餐厅都早早开了张。阿曼达裹着斗篷挤到一个面包房前面，摸出那枚欧瑞金跟店主大声嚷嚷了几句什么，随后得到一大包刚出炉的裸麦面包和鼓鼓囊囊一袋子的银鸥。

乔斯林琢磨了一下为什么她要舍近求远跑到码头这里买面包，然后意识到：经常招待海员的店铺里，一个金欧瑞并不罕见。可要是在贫民区亮出一个欧买面包，准得引起轰动。

她抱着面包和钱袋低着头挤出人群，灵活得像一条泥鳅，叫几只试图从她身上揩点油水的手掌都落了空。她飞快离开街道，重新回到街区中，等走进狭窄的小巷子才松了口气。

然后她忍不住一边走一边伸手从袋子里揪点面包吃，等走上一段石楼梯、拐上一片小斜坡之后，她似乎觉得这么吃不过瘾，就干脆坐在斜坡旁一颗高大悬铃木下。

乔斯林藏在斜对面一栋尖顶木屋的烟囱后面看着她——

这时候太阳在海平面露了头，天边出现一片明晃晃的霞光，整个白银湾的海水好像燃烧起来了。海面上船舶的风帆白得发亮，密密麻麻的船只上的桅杆仿佛一片漂浮在海水上的森林。肮脏的码头小道、破烂不堪的房屋，全因为这初露的阳光而变得美丽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