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侬智高的五千侬族兵,在宋军骑兵的冲击下一败涂地,便意味着胜负已定。
不得不分析一下,这五万侬军是怎么来的。骨干自然是侬智高起兵时的五千侬族兵,在这一战之前,基本上没什么损失。次一级的,是那些投奔而来的小部族,他们被吸收进侬族,成为侬族兵的后备力量。战斗意志也很强。这些大概有三千人。
却也只有这八千人靠谱。其余的有一万两千多,是与侬姓并列广南四大族的黄、韦、周三家。侬智高起事之初,他们冷眼旁观。后来见他横扫两广,便相继来投。虽然头人都被封了王。但不能指望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与你同生共死。
至于剩下的两万多,是纯属被抓壮丁的汉人兵,侬智高也没指望过他们……基本把他们当民夫使了。
果然,见有被围歼的危险,汉族兵们丢下兵器,就跑了个精光。他们的人数,占了侬军的一半,这一逃跑,马上就兵败如山倒的感觉。
黄、韦、周三家的头领一看,咱们也别傻了。还是保存实力,看情况再说吧,于是掉转马头,带着族人逃跑了。
殊不知,他们又中了狄青的算计,兵法云‘归师勿遏’,不能低估人的求生欲望,如果敌兵发现没有活路,他们一定会拼命求活命的。
更何况,他手中才三万军队,想一口吞下五万侬军,纯属白日做梦!
但他很清楚,拼合而成的侬军各部,实际上各怀心思。顺风时自然共同进退,一旦见势不妙,肯定要四分五裂,争先逃命的。所以他命两翼合围,却又命他们放慢速度,就是要让那些非嫡系侬军,清楚的感受到被包围的危险,亦让他们有足够的空间逃跑。
但侬智高的嫡系,就没这么好运了。当黄韦周三家撤出战场后,包围圈终于合拢。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三万精锐西北军,将七千侬族兵围住狂殴。斗志已失,侬族兵引以为豪的盾牌长矛,已经完全无法帮他们抵抗宋军的杀戮。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跑。
幸而三万人还是少了点,而且大都在北面。南面的一万宋军,并不足以将侬族人拦下。在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后,侬族人冲出了包围圈。
一冲出包围圈,侬族人在第一时间扔掉盾牌和长矛,又脱下身上的甲胄、轻装上路,撒丫子往南逃。
他们听说,宋朝是礼仪之邦,皇帝甚至曾经下令,对于敌人,只击退为止,不许追击。现在逃出来,应该安全了吧……
他们却忘了一件事,这一次宋朝的统帅,是名武将!
在出战前,狄青下了死命令,一旦侬军全线溃退,所有部队立即轻装追击。对于追击距离,没有任何限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光叛军,永绝后患!
这世界上,只有追击战,可以无视人数的多寡,实力的强弱,败逃的一方,只能任人宰割。
※※※
从临近中午,到日落天黑,宋军一口气追杀五十里!
在出站前,狄青就命各级将领,向官兵反复宣导,如果不能一战而定,他们将不得不与侬智高纠缠一年,甚至几年。
这个年代的广西,就是汉人眼里的蛮荒之地,而且瘴气十分严重,随时有丧命的可能。西军官兵都是北方人,如果有可能,他们一天都不愿在这儿呆。
不得不承认精神力量的强大,在‘一战成功、回家过年’的念头支配下,宋军士兵竟然紧追着败军的尾巴,来到了邕州城下!
更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城门竟然还没来得及关!
还有什么好说的,弟兄们,上啊!一番砍瓜切菜,宋军控制住了北城门。
这是整场战争,最后的胜负手。因为邕州是西南第一重镇,城高池阔——如果侬军像贝州之乱那样据城死战,宋军只能硬着头皮攻城了。虽然不如攻昆仑关刺激,但一样能崩掉你满口好牙。
狄青已经做好了连夜攻城的准备。实际上,他率领的三万西军只是前军,后面还跟着两万南方军,负责运送攻城器械、以及粮草辎重。
那些云梯、楼车之类的玩意儿,在昆仑关前没用上,狄青已经大呼幸运了。谁知在邕州城下,还是没用上。这叫他简直想问问老天爷,我是不是你干儿子?
其实没别的原因,只是想家的人伤不起啊……
后续部队源源不断杀入,城中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狄青则带着陈恪,登上了城门楼。俯瞰整个城市的战况。这时候,四面城门都被宋军占领,没有围三阙一,只有投降免死、反抗者格杀勿论!
一战而定的大胜、克服两广的奇功,已经被狄青牢牢攥在手里。但陈恪借着火光,见他还是一脸冷淡,甚至多了些失望……
失望什么呢?是因为对手名不副实?还是嫌结束得太快?亦或是习惯了西北战场的大对决,对这种速战速决的小场面,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当陈恪提出这个问题时,狄青只是笑着摇头,未予作答。反倒笑道:“这次平叛,三郎也立了大功。”顿一下道:“不说这次,也不说那沙盘。单说大军进入广西以来,没有为瘴气所害,你便居功甚伟。”
古代广西,有个不太好听的别称,曰‘瘴乡’,极言此地瘴气之重,外地人来了,极易瘴毒的袭击,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昏迷不醒,甚至死亡。狄青这次进入广西剿匪,最担心的不是侬军,而是瘴气,一旦部下大面积遭受瘴毒,这仗还怎么打?
听说陈希亮中过瘴毒,未经治疗且被关在牢里却能痊愈,狄青很感兴趣,便向他询问心得。陈希亮告诉他,从知道自己到衡阳做官开始,三郎便在信里反复叮嘱,要他每日服薏苡仁,说久服之后,可以轻身辟瘴。还有要常嚼槟榔子……说槟榔别名‘洗瘴丹’,这两样搭配服用,便可不受瘴毒侵害。哪怕像陈希亮那样,整天跟尸体打交道,身体都能扛得住。
狄青闻言大喜。横竖薏仁和槟榔,又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儿,且都是南方土产。他一道帅令,便调集了足够的薏仁和槟榔。要求部下每日喝薏米粥两顿,嚼槟榔八粒。再配合太医所开的避瘴方剂,结果西军入桂一个月来,几乎没受到瘴气的影响。
“这贡献虽然不起眼,但却是获胜关键啊。”狄青笑道:“某一定禀明官家,不会让你……”话没说完,他突然神色一凛,望着城内说不出话来……只见那侬智高的伪皇宫,突然窜起冲天的大火,全木料结构的建筑群,转眼便淹没在火海中。
看到这一幕,狄青无奈叹口气道:“这下麻烦了……”
开战来一直神情淡定的狄元帅,之所以如此失望,是因为他极不愿看到的结果发生了——侬智高似乎自焚了。
在狄青看来,剿灭叛乱道最后,最怕的就是罪魁祸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就算折腾不起来,也把你恶心的够呛;就算是真死了,也会一直有人假托他的名字搞事儿,让你不得安生。
※※※
天亮时候,城中的战果出来了。一夜之间,宋军斩杀五千三百余人……加上昨日斩杀的三千余人,侬智高的嫡系,基本上被斩草除根。招复被胁平民七千二百人,放归乡里;以及在皇宫里,发现了一具身穿金龙袍的尸体……
这让疲惫到极点的宋军,再次欢呼起来……按照惯例、这具尸体必须是侬智高的,叛匪首领被干掉,才能给此次平南之役,画上个圆满的句号。然后大家回家过年,当官的升官,当兵的发财,大帅你也成了国民英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但狄青没有这样做,他看了那具已经被烧焦的尸体,淡淡道:“看不出面容,仅凭一件龙袍,不能确认他就是侬智高。”
其实狄青在京里小心做人,焉能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他只是不想对官家有丝毫欺瞒——不确定就是不确定,我绝对不会冒功的!
好在胜利之后,他自身的威望已经超过了官职所带来的。就算他说,侬智高还活着,大家也不敢说二话。
之后数日,狄青按部就班的安排战后的善后工作。西军已经亢奋过了,正好干点活儿,把烧毁的房子再盖起来,通过劳动消除煞气……不然就这么带他们回家,沿途的州县肯定要遭殃。
至于追击余匪的工作,有人替他来干……
第一零三章 西南无战事
陈希亮这样半道出家的文官,在战争中其实赞画不了什么,但战后的邕州一片白地,繁重的重建安置工作,却非他这样的民政官莫属。因此从收复邕州城第二天起,狄青便任命他为城内的安民官,负责一应民政事务,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陈恪也没闲着,为了预防战后有疫情发生,他向老爹提出了一套防疫措施。陈希亮听取汇报后十分赞同,然后便把他踢去负责此事……无奈,陈恪只好带人忙活了十多天,眼看着最易发生疫情的时段过去了,他终于能喘口气。
这天晚饭,陈希亮也难得回来吃饭,陈恪想一想,觉着是时候和他说说小妹的事儿了。
“你们吃完了吧?”陈恪递个眼色给宋端平和五郎道:“吃完了就出去转转吧。”
“咱还得再吃一碗。”五郎没注意他的眼神,犹自顾自的端着饭碗,去罐子里舀饭。却被陈恪一筷子打在手背上:“晚上要少吃多活动!”
“哦……”五郎郁闷的搁下碗,小声嘟囔着:“神神叨叨的……”不情愿的起身。
宋端平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露出恍然的神色,然后两人一起暧昧朝陈恪嘿嘿直笑。
“赶紧滚出去!”陈恪作势要打,才把两人撵出房去,还不忘嘱咐道:“把玄玉也带上,至少让他离开一里地!”不然这家伙耳朵太好使了。
“你这是要干甚?”见他把弟兄们撵走,陈希亮奇怪道:“这太反常了吧。”
“主要是他们嘴巴太损。”陈恪嘿然一笑,咳嗽一声道:“爹啊,你看咱们老陈家,连耗子都是公的,是不是该平衡一下阴阳了?”
“终于有人跟我一样立场了。”陈希亮笑道:“你当我不急啊,你二哥立誓不中进士不娶妻,他这科要是不中,难不成再拖上四年?若你能给他改主意,那真给为父解了大忧。”
“他不是不想娶,是人家不答应。”陈恪撇撇嘴道:“我说的不是他。”
“你说我啊……”陈希亮顿时扭捏起来道:“为父的事情,你们就别操心了。”
陈恪一听,心说有情况啊!要是平日,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但今天,他没兴趣操那个心:“我也不是说你,我说的我自己。”
“你……”陈希亮有些意外,旋即哈哈大笑道:“看来我儿是等不及了……”说着拍拍他的膀头道:“安心学业就是,你的婚姻大事,爹爹自有主张。”说着神秘兮兮的一笑道:“本想过两年再说,但既然问起来,就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定好一门亲事,只是我与你岳家言明,等你进京赶考时再成亲。”
“啊……”陈恪惊得张大嘴巴。
“没想到吧小子?”陈希亮笑眯眯道。
“……”简直是太没想到了。陈恪使劲搓搓脸,瞪着老爹道:“这么大个事儿,你咋不先说一声?”
“这种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陈希亮笑道:“何况当时我在汴梁,你在眉州,写信来回将近半年,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你知道又有何用,难道插翅膀飞去看看,未婚妻长什么样?”他拍拍儿子的肩膀道:“放心吧,谁坑你,你爹也不会坑你的。”
“不是那个事儿!”陈恪郁闷道:“我还答应苏伯父,要娶小妹呢……”
“苏……苏小妹?”陈希亮愣了,转眼,脸上没了笑道:“我记得有人说,打死也不想娶那么聪明的媳妇……这话是谁说的?”
“是我说得不假。”陈恪叹口气道:“但此一时,彼一时啊,谁让这几年,情况又有变化呢?”
“屁的变化?!”陈希亮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他愤怒的挥挥袖子道:“你自己朝令夕改,却让别人坐蜡!”
“光怨我啊?你要是先知会我一声,怎么会坐蜡?”陈恪也气鼓鼓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懂不懂?”陈希亮拍桌子瞪眼道:“给我墙角站着去!”
“老封建……”陈恪自知理亏,嘟囔一句,还是乖乖起来,到墙角面壁去了。
※※※
房间里,生了好半天气的陈希亮,方让他转过头,问道:“你们,没有逾矩吧?”
“当然没有了。”陈恪矢口否认道:“我把她当成亲妹妹呀!”
“哦,这就好办了。”陈希亮面色大缓道:“我给你苏伯伯写封信,把情况道明就是。”
“万万使不得,苏伯伯家,现在最受不得这方面刺激。”陈恪连连摆手道:“更何况,我也舍不得小妹嫁别人。”
“你不是当成妹妹么?”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人嫁出去就回不来了。”陈恪叹口气,感触颇深道……八娘的遭遇,对陈家人的影响一样很重。
“什么话啊……”陈希亮嘟囔一句,拿起官帽,有些烦躁的起身道:“我现在很忙,没工夫跟你剪不断、理还乱,放一放再说。”说完推门出去了。
“哎呦……”他风风火火的动作,把趴在门上偷听的宋端平和五郎闪着了,猝不及防跌了进来。
“不像话,真是不像话!”看着这一地牛鬼蛇神,陈希亮大摇其头,气冲冲的走了。
“三郎,你可不能始乱终弃。”陈希亮一走,宋端平便蹦起来,凑到陈恪跟前道:“我们会鄙视你一辈子的。”
“会不会我不知道。”陈恪冷笑一笑,一把抓住他道:“但我知道,你马上就要不能自理了!”
两人正在打闹,狄咏出现在门口,笑道:“三郎,我爹有请。”
陈恪这才放开宋端平:“回来再收拾你!”整了整衣服便跟狄咏去到帅帐。
“元帅,你找我?”陈恪唱个喏道。
“嗯。”狄青一身蓝色道袍,头戴逍遥巾,意态悠闲的坐在胡床上,正在读一本《春秋》,看他进来,把书合上道:“过来坐。”
陈恪便搬个杌子,在狄青下首坐定。
“听你父亲说。你要回去了?”狄青问道。
“本来上了那道‘防疫方策’就想走。”陈恪轻声道:“谁知被我爹又派了活,如今天气转凉,发生疫情的可能极低,因此我想回去了……”
“回去也好。”狄青淡淡道:“本帅也要班师了。”
“这就回去?”陈恪吃惊道:“侬智高生死都不一定,何况他两个弟弟还活着呢。”怎么能班师回朝呢?
“呵呵……”狄青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道:“总得给别人留点立功的机会吧。”顿一下道:“那孙司帅,已经到宾州了……”
“无耻!”陈恪啐一口道:“仗一打完,他的病就好了!”
余靖虽然昏庸、嫉妒、小心眼,但他什么都做在明处,不能算是无耻。说起那孙沔,才是文人无耻的典范。此人平日里喜好谈兵,说起来头头是道,侬智高作乱时,他正要知秦州,估计自己不可能被派去南方,便大放豪言,谁知官家病急乱投医,竟下旨改任广南西路安抚使……
孙大人当时就傻了眼,但大话说得太满,想要收回是不可能了。他又向朝廷提出各种非分要求,谁知都得到满足,只好流着泪南下了……磨磨蹭蹭走到长沙,便听到杨畋战败的消息,他彻底吓破了胆,上表说自己‘疾甚重、卧床不起’,赖在长沙泡起了病号。
这一泡就是几个月,一直到听闻镇南关大捷,他的病一下子就痊愈了,日夜兼程奔来邕州,唯恐沾不上这平叛之功。
※※※
陈恪平生不恨恶棍,只恨这种无耻之徒。他义愤填膺道:“那些相公们,真是瞎了眼!”
“罢了,没有孙沔,还有李沔……”狄青的目光投向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关口是,相公们还是信不过我。”
“元帅……”陈恪看不得英雄落寞的样子,抬起头道:“没有人会怀疑你的忠心!我想那些提防你的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山水也。”狄青闻言感怀道:“每每念及欧阳公的这篇《醉翁亭记》,某总是感同身受。”但他毕竟不是酸腐文人,稍稍感怀,便振奋道:“你那个要求,要是再不提,可没机会了。”
“是。”陈恪深深望着狄青,一字一顿:“回京之后,如果官家让你当枢密使,恳请元帅千万不要接受!”
“……”狄青错愕片刻,渐渐又变成那个杀伐决断的大元帅:“这是谁的意思?”
“我的意思……”陈恪心中一叹,自己毕竟人微言轻,便又把老欧阳扯上道:“也是欧阳公的意思。”
“欧阳公?”狄青盯着陈恪道:“何出此言?”
“一是月盈而缺。”陈恪轻声道:“二者,此乃兵家大忌!”
第一零四章 赏罚分明
“兵家大忌?”狄青面色阴晴不定。
“元帅,你是行伍出身。京师官场中,却到处都是文官,哪有你的盟友?”陈恪句句发自肺腑道:“孤军深入,内外无援,这不正是兵家所谓的死地么?!”
“……”狄青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陈恪说得是实话呢?但他有自己的执念——我以实打实的功绩说话,凭什么就不能当上枢密使?难道就因为我不是读书人?
恍惚间,他又好像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汴京城。
那一天,御街上张灯结彩,正是新科进士们游街夸官的日子。状元、榜眼、探花,更是身穿吉服,头簪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从东华门唱名而出。京城百姓争相前来观看,人群摩肩接踵,其中就包括了一群刚刚黥面的贼配军。
满眼羡慕的望着那些春风得意、锦衣高马、夸耀人间的同龄人,这些被打上耻辱烙印、人生灰暗无光的年轻人,难免黯然落寞。其中有人喃喃自语道:‘看人家,高高在云上,我们却注定在一辈子在烂泥里。’
一群大兵都苦笑起来,你怎么净说大实话?
却突然听到有人说,“也不见得,还得看将来的努力!”
大家闻言望去,便见个十八岁的英俊少年,正高昂着他黥过面的头颅,使劲盯着那些从眼前招摇而过的新科进士们。他的目光中,满是不认命的决心!
转眼十余年过去了,黥面少年已经凭着举世无匹的勇武,在西北战场打出了赫赫威名。然而,他却依然被文官们歧视、羞辱、乃至欺凌。就连文官们座上的妓女,也会用轻佻的语气,开他面上金印的玩笑。
有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却也没敢在酒席上发飙,便在第二天,命人将那妓女痛打了一顿。
这是合情合理的,他怎么说,也已经是一路兵马副都管,麾下十余万将士的大将军!被一个妓女羞辱了,岂有忍气吞声之理?
道理似乎如此,但大错特错了。没过几天,他一个叫焦用的老部下来探望他,两人刚坐下喝酒,突然就被那文官派人抓走,然后随便罗织了个罪名,就要杀头。
狄青心知肚明,这是上司在报以颜色,他不敢理论,只能求情道:“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
谁知那上司文官冷笑一声,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算什么好男儿?”
就在他的面前,把焦用杀了。
对了,那个上司文官的名字叫韩琦,亦是当年在东华门外狄青看到那位榜眼。
※※※
谁规定,读书人才是好男儿?为国厮杀的好汉,就不是好男儿?谁又规定,只有书生才能宰执天下?难道这天下,是你们读书人的么?!
陈恪无法体会,狄青心中积郁多年、如王屋太行般的块垒。苦熬苦熬到今天,就要一朝尽去了,又岂能因为与少年的一句戏言而作罢?
“且不说,我不大可能当上执政。”想到这,狄青长长吐出口浊气道:“倘若官家真得授予,某也有信心当稳当了。”
“元帅……”
“三郎的好心,某十分承情,你还是换个条件吧。”狄青突然释放出强大的气场,不容置疑道。
“那就没了。”陈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上来一阵牛脾气道:“没别的事儿,学生告辞了!”
“且慢。”狄青感到对方的气愤,歉意道:“这次叙功,我把你们兄弟四个都写进了请功奏表中,你们可以随某一道返京,觐见官家、吃庆功宴、接受恩赏。”
“那些虚头八脑的,我们都不稀罕。”陈恪板着脸道:“至于赏赐,请元帅帮着代领了吧。”
“也好,一来二去耽误太多时间,影响你们用功。”狄青点点头,起身走到陈恪面前道:“三郎,你上次说,这次最大的遗憾,是没见到面涅将军带青铜鬼面、披头散发,冲锋上阵。”
“是。”听他提起这茬,陈恪神态缓和道:“不过,昆仑关大捷,我在现场,这便足以快慰平生了。”
“把这个送给你,能弥补一下你的遗憾么?”狄青说着,从一口藤箱里,拿出一个面目狰狞的铜面具,送到陈恪面前道:“虽不值几个钱,却伴我大小六十战,也算有些名气了。”
“元帅……”陈恪双手接过来,指端触到那冰凉的金属,却分明感受到沸腾的热血,凌厉的杀气。
这才是华夏的好男儿!
※※※
三天后,陈恪几个离开了邕州。临行前,陈希亮终究是松了口,说这次回汴京受赏的时候,会到那家人家登门道歉,看看能不能把亲事退了。
对于给老爹造成的困扰,陈恪十分抱歉,他拍着胸脯道:“不管你在京里那相好的,是母夜叉还是黑寡妇,我都会像对亲妈一样孝顺!”
“我去你个臭小子!”陈希亮登时大窘道:“莫非又皮痒了!”把三郎吓跑了,他到五郎面前,抬头望着儿子那张过分成熟的脸,叹口气道:“你有意中人,或者有人中意你么?”
“没有。”五郎摇摇头,瓮声瓮气道:“女人都怕我。”
‘嘿,可怜的娃……’陈希亮心中苦笑,温声道:“那你就安心读书习武,婚事交给爹爹,不要学你三哥,那样让人不省心!”
“晓得了。”五郎点点头,便不再做声了。
“好了,我们走了,咱们京城见!”陈恪四人翻身上马,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作为赚取昆仑关的奖励,狄青让他们每人挑了匹战马。每一匹马都有身份文书,写明取得的途径,以及官府和军队的印签……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证照齐全,准许上路!
望着四骑人马变成小黑点,消失在视线中,陈希亮大笑一声道:“小子们,真是龙精虎猛啊!”便拨转马头,驰回了大营。
八月初,大军开拔北还。在行军的路上,狄青和陈希亮得知,朝廷这次真得做到了重罚厚赏……枢密使韩琦,为两广军队的糜烂负责,被贬出京知蔡州;湖南两广的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以下,乃至州县官员,除了在战争中立功的,得以幸免外,其余官员都被严肃处理……
官员有守土之责,讲得是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而在广南两路,除了几个城市的文武以死殉国外,其余人都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现在秋后算账,官家毫不留情,全都从严发落。最轻也是削职为民,重则发配沙门岛……大宋朝不杀士大夫,这已经是最重的惩罚了。
这时若你盘点一下,便会悚然发现。广南两路在开战前的文武官员,已经死的死、贬的贬,几乎被连根拔起了……许多人都在感叹战争的残酷,只有极少数顶级人物才知道,这背后还隐藏着天子之怒。
不过在这个时候,人们对所谓的‘重罚’,几乎不报以关注,因为朝廷厚赏有功人员,其受赏人数之多,所受赏赐之重,在太祖以后便再未听说过。
所有有功文武都加官进爵,位卑者连升三级、位高者则升一两级,荫一两子……就连陈希亮这种非战斗人员,都从正八品的殿中丞、知县事,升为正七品左司谏。
多说一句,这个官职虽然不大,却是掌讽喻规谏、凡朝廷阙失、大事廷诤、小事论奏的,说位高权重谈不上,但却是杀伤力惊人、举足轻重……当然,也要看是什么人当这个官了,范仲淹、韩琦都是从这里发迹的……
当然,没人在意这个升为中级朝官的小角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狄青的赏赐上。
只是朝廷,迟迟没有宣布。
难产是必然的,因为狄青在出兵前,便已经是枢密副使,再升一级,只能把副自去掉,成为西府长官枢密使——也就是俗称的‘枢相’。
虽然枢密院管军事,却是个文官把持的机构,武将做到枢密副使就到头了,想要想再进一步,成为执政,中间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出意料的,大臣们提出种种理由,激烈反对。甚至连当初极力举荐、以身家性命担保他挂帅的庞籍,也坚决反对授予他‘枢相’一职。
另一位宰相陈执中也极力反对,官家终于同意了——不进枢密使,改升为上国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再给他的四个儿子都连升数级,再加上数不过来的赏赐,看起来皆大欢喜了。
然而就在狄青快回到汴京的时候,官家突然召见两府大臣,罕见的直接下达圣谕——升狄青为枢密使。且不容商量,立即执行!
狄青挟不世之功回归,两府大臣本来就被动的很,现在见官家如此坚决,也只好不再反对……
消息一经传开,举国沸腾,人们比听说广南平定都兴奋。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个从罪犯到将军,从将军到执政的奇迹诞生!
国家终于赏罚分明了!
基于这一点,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士卒,日后只要奋发图强,一样有可能出人头地的!
得人心,其实就是赏罚分明……
【本卷终】
第四卷 【雨霖铃】
第一零五章 又是一年三月三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
这天天上的王母要开蟠桃会,人间的小娘子们,也会换上美丽大胆的衣裙,鬓插华丽的头饰、在白嫩嫩的额头上,贴上细小精致的花钿。
时代推移到宋朝,女子的装束以简约含蓄为上,然而在三月三这天,小娘子们,却都用最华丽的妆容打扮自己,亦不惮于露出白嫩的手臂,线条完美的脖颈,因为这一天是女儿节,女孩子们郊游踏青、约会情郎的日子。
这个年代的少男少女们,虽不如唐朝那样热情奔放,胡搞乱搞,但仍可以享受自由恋爱的甘美芬芳。
从清晨开始,便有许许多多的女轿轻车、以及数目更多的少年男女,步行从眉州城的各处城门,涌向春光无限的郊外。此时正是盛春时节,徜徉山水间,只觉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令人沉醉。
少男少女们折翠簪红,寻香选胜,找到中意的赏玩去处,放起风筝,抛起绣球、追逐嬉戏……更有那些成双成对的小男女,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徜徉在林间水滨、花迎野望间,或是呢喃细语、或是眉目传情,若情到浓处,难以自禁,便寻一处帷幕蔽野,轩盖成阴之地,做一些爱做之事,便有娇啼婉转、乐不绝音……亦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玩累了就在垂垂柳丝下,万绿园圃旁,罗列杯盘,畅饮饱餐。小食贩们如影随形伴着游兴正浓的人们,大卖各种精致点心、酒水冷食……亦有兜售首饰头面、水粉胭脂,精明的商贩们自然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男子们必然要打肿脸充胖子,一博美人笑的。
※※※
在一处花草繁茂,绿水潺潺的平坦之处,围着摆满吃食的超大餐布,散坐着七八对青年男女。
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闲坐,有娇笑着接过男伴采集的鲜花的,有用香帕帮男伴擦汗的,也有成双成对促膝而坐,只管把柔情蜜意的话儿低低诉的。
但总之,比起那些热情奔放的同龄人,这伙男女却要含蓄许多。尤其是还有两个出众的女子,只管坐在一起说话,并不理会边上献媚的蜂蝶们。
那两个女子都十七八岁,一个做新妇装扮,生得仪容韶秀、落落大方。另一个云英未嫁,留着黑黑的刘海,生得眉目如画,巧笑倩兮间,有着说不出的灵动脱俗。
她美目流转、一颦一笑,都引得边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富贵公子,心境摇动、神魂颠倒,可惜佳人对谁都好,就是对他不假辞色。
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边上一个二十岁上下、浓眉大眼、丰神俊朗的男子,用手里的折扇拍拍他道:“雷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得在我家找呢?”
“子瞻,自打两年前,我见过你家小妹。”那富贵公子转回头,一脸痴情道:“便觉着这世上一切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纵使芳草萋萋,又与我何干?”
“倒也是一段痴情种子。”那被叫子瞻的,自然是苏轼,这年代,二十而字。今年春节之后,他便由自己的恩师兼岳父王方赐字‘子瞻’。
那个新妇装扮的女子,便是他的新婚妻子,苏轼暗恋多年的王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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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早说过。”苏轼叹口气道:“我那妹子的心,早被人带走了,你是得不到的。”
“是,两年前你便这样说。”这姓雷的公子,叫雷方,乃是眉州知州雷简夫之子,当年雷知州在别郡做太守时,便与苏洵过从甚密。两年前移驾眉州,更是成了通家之好。雷方,也是那事见到小妹,便神魂颠倒至今:“可是我都打听清楚了,那承事郎与柳家的婚约,至今仍未解除……”
“……”苏轼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凝固了。
“更何况,人家现在是智取昆仑关的青年英雄,欧阳公的得意门生,又与狄枢相乃忘年之交,连当今官家也为他的书作序,风头正劲的人物!”雷方一脸替你家着急道:“人是会变的,你还当他还是眉山县的愣小子啊?!
“不会的。”苏轼摇摇头,道:“你不了解他。”
“那为何出川三年都不回来?”雷方一句话,便让苏轼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