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

新宋 阿越 45900 字 2个月前

大名府。

宋右丞相兼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使石越与三千“羽林孤儿”,六月一日于汴京出发,日行六十里,于六月六日,抵达此城,至此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但是,设置宣抚使司,并不只是任命一个宣抚使这么简单。

虽然六月初宋廷颁布诏旨,任命了诸路宣抚使、宣抚副使、都总管,但是,这些机构要能运转起来,发挥作用,却还需要选拔任命更多的官员。

如石越的宣抚使司,下面还需要任命宣抚判官、提举一行事务、参谋官、参议官、主管机宜文字、书写机宜文字、勾当公事以及随军转运使等等幕僚与属官。所有这些僚属,都是高级官员,一方面他们多由宣抚使来荐举,一方面也需要朝廷认可除拜,每个人事任命都牵涉宽广。便以宣抚使司参谋官这一职位来说,其官位与诸路提刑使相当,平时参赞军务,协助处理本司事务,若遇主帅病假,甚至可以代行主帅之职,遇到有事,还可以统军作战。因此这宣抚使司下属的官员,每一个都必须仔细斟酌。

因为石越、范纯仁等人此前的犹豫无断,石越出任宣抚大使,只是到最后关头方形成的决定,因此,对一切僚属,石越心中皆无成算。他六月一日离京,六月二日才在路上举荐范翔担任主管机宜文字,而书写机宜文字按宋朝之制,允许主帅任命亲属家人担任,石越遂在六月三日,举荐侍剑任书写机宜文字。侍剑此前按着当时之习俗,已随了石越之姓,至此又将“侍剑”二字,换了单名一个“鉴”字。

在石越到了大名府之后,在范纯仁的荐举下,两府又任命了陈元凤任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235]、唐康为参谋官。而石越一直拖到六月十日,才终于大体拟定了其余僚属的人选:

参谋官:正奉大夫、太仆寺卿仁多保忠,入内押班李祥;

参议官:游击将军、讲武学堂大祭酒折可适,朝奉郎、大名府通判游师雄,昭武校尉何畏之,昭武副尉、雄武一军副都指挥使和诜;

勾当公事:朝奉郎、鸿胪寺丞吴从龙,振威校尉、天武二军副都指挥使高世亮,给事郎、著作佐郎黄裳,承务郎、讲武学堂教授何去非。

石越并不是总能选择最优秀或者最合他心意之选。他宣抚使司的僚属,除了个人的才干,以及要以亲信故旧为主外,距离的远近也是至关重要的,事到如今,他也只可能尽量选择身在汴京或者大名府的官员。

但即便如此,从上表奏请,到高太后同意,到这些僚属赴任,又花费了十天的时间。因此,虽然大名府距深州只有四百七十宋里,军情急报一天半便可以传至。但当六月十日,深州解围的消息传至大名府时,石越可以商议的僚属,不过陈元凤、唐康、游师雄、和诜以及孙路等数人而已。

而这些人中,石越并不信任陈元凤,也不相信和诜。对于陈元凤,除了更加复杂的恩怨之外,石越的确也不相信陈元凤有任何军事上的才华,尽管这极可能是一种偏见。而对于和诜,石越之所以重用此人,不过是因为和家是河朔禁军中传统的世代将门之一,和诜虽然在军中颇有令名,亦受到枢密院的认可,但是石越实际上对他全无了解。相反,石越对于河朔禁军的不信任感,较之他对陈元凤的偏见,更加根深蒂固。

于是,虽然游师雄当日极谏,请求石越立即派人星夜前往深州,迫使韩宝撤军,但石越却同意了唐康与孙路的意见,认为韩宝既然稳定了战局,那么拱圣军如能继续扼守深州,对于宋军来说利大于弊。毕竟,将辽军引至大名府防线前决战只是迫于无奈的一种办法,没有人会真的愿意让敌军自己的国土内如此深入,拱圣军的深州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包括石越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大感振奋,石越实际上是默认了唐康与孙路主张的将辽军阻挡于深州以北的战略。

若时间永远停留在六月十日,那么石越的确是可以对战局抱有乐观态度的。

姚兕展现出了一个老辣的将领所能拥有的一切。他早已知道定州知州段子介所部的活动范围已深入到深州一带,于是利用在深州城南与辽军的战斗,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他主管情报的参军带着一个指挥的兵力出了城,而辽军毫无察觉。然后,他的这名参军与段子介部取得了联系,又让部下假扮樵夫,将这个消息带回了深州。于是,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段子介的牙队指挥使、北平寨主李浑,已经率领着三百精锐敢战士与一千余名段子介在定州招募的勇壮,悄悄从深州西边而来,但原本两军是约定在十日晚子时同时夹击辽军在深州西面的大营,不料辽军却在九日就猛攻深州。李浑遂当机立即,待辽军倾巢而出之时,率三百精锐轻骑直入,夺了辽军营寨,插上宋军军旗,又令拱圣军的那名参军与千余勇壮在后面大布疑兵,辽军瞬间军心大乱,连韩宝亦以为是宋军援军大至,仓皇撤兵。姚兕遂与李浑合兵一处,纵兵追击,与辽军断后之军鏊战竟日,大胜而归。

拱圣军这九天之内,伤亡总计超过两千余人,折损战马一千余匹,但是却成功击退了韩宝,深州战报辽军死伤两万余人,自然是不足为信,但是斩首五百级、俘虏三百余人,却是不易造假的数字。因此,石越相信韩宝的伤亡应当在四五千左右。

如此大捷,足以让石越不再去追究姚兕不听调遣之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石越以文臣领军,素来重视给将领相当的自主权——这是他自在陕西领兵以来便坚持的原则。战争之法,便是以胜败论英雄,姚兕若然失败,自然其罪难逃,但若得胜,既往不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于是,宣抚使司建牙第一事,便是准了拱圣军的议功之请,石越特别以宣抚使司的名义,上报宋廷,重赏深州之战的有功将领,尤其以李浑、姚古、刘延庆、田宗铠、荆离数人,论功最大。

李浑自不待言,姚兕不仅推他首功,而且还流露出欲将他留在拱圣军之意。而姚古亦是深州之战的大功臣,若非是他果断决定将霹雳投弹改装成火药桶,九日之时,工匠们还在将晒干未久的火药重新填装呢……至于刘、田、荆三人,皆以作战勇敢而得赏,其中犹以刘延庆最为英勇无畏,战事最急时,曾坠城而战,战后论功,西城不失,刘延庆为首功。

因此,除了遍赏有功将士外,此五人,李浑由御武校尉晋两级为宣节校尉,姚古加勋一转,刘、田、荆三人各晋一级,分别为宣节副尉、仁勇副尉。

除此之外,在六月十日前后,其余各地传至北京的,也都是好消息。

东线,虽然辽军攻破了沧州两处城砦,但六月初,虎翼三军就有数十艘三百料的战船,已经奇迹般的进入浮水、减水河、御河之间,协助防守——原来枢密院命令下达之时,虎翼三军的几十艘战船,恰巧正在沧州以东的海面进行一次演习,虎翼三军接到命令后,除了千料级以上大战船不敢冒险进河道外,所有的小船,立即转向,西入沧州。而且天时也在宋朝一边,黄河与北方各大河流皆进入汛期,在发觉沧州出现宋朝水军之后,深入沧州的辽军也开始撤退。

自古以来,诸如所谓“黄河之险”之类的北方河流,便是仅靠水军守不住的,除去自然条件所限,如冬季河面结冰,春夏又常有大汛,水军无法常年维持外,北方这些河流许多地方的河面太窄,亦是重要原因。倘若船行河中,而岸边弓弩可以直接射至船中,那所谓的“水军”,便毫无优势可言。更糟糕的是,这些战船将无法依靠风帆,否则风帆将成为敌军火箭最好的攻击对象,而若大量依靠人力驱动,却又会减少船只作战水军的人数,从而进一步削弱战船的威力。

因此,虎翼三军西入沧州,原本并不能形成对辽军的绝对优势,但却会对深入的辽军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当宋朝水军出现在沧州之后,孤军深入的辽军,就不能不害怕他们与北面主力之间的联系被全部切断,不知道各处战局的变化,完全丧失补给的可能,士兵们的心态发生微妙的变化……如此风险,是任何一位将领都不敢冒的。

东线辽军的重点,转而成为攻打清州乾宁镇——夺下此镇,方能确保辽军在沧州与霸州之间的联系不被宋朝水军切断。如此一来,沧州的压力聚然减轻,更南面的京东路,自然就更加安全了——至少是暂时如此。

而西线镇、定的形势也出人意料的好。如今段子介俘虏萧继忠之事,已经是确实无疑的事。他又在定州附近招兵买马,仅仅一个多月,所募之兵,已经超过一万,号称“定州兵”。并和诸州忠义社合作,与萧阿鲁带几次交锋,虽然互有胜败,但他声势既盛,反而牵制了萧阿鲁带不能轻易南下。

而除此之外,殿前司诸军的骁胜军、神射军,西军中的环州义勇,逐次抵达大名府,北京军容渐盛,更让石越感觉安心,进而对战局变得乐观。

原本,自到了大名府后,石越便发觉许多情况,并不如公文报告中说的那么乐观。尤其是难民的人数——仅仅在大名府,便聚集了不下十万的难民。北京都总管府的解释是,这是六月以来陆续增加的逃难百姓。这十万难民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听指挥,尽管有官吏宣导,试图让他们离开大名府,但是他们却并不愿意轻易离开。大名府屯集的重兵,还有坚固的城墙,给了他们安全感;而在唐康与陈元凤的主持下,赈济之事也做得有条不紊,虽然仍有不少逃难百姓饿肚子,粥厂并不保证每个人都能喝上粥,甚至每天总有人饿死,但既便如此,这些逃难百姓也不相信还有更好的去处,在他们心里,已经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好官”并不是到处都有的,能够碰上,便是运气,就算是饥一顿饱一顿,他们也愿意忍受,而不肯再冒险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而事实上,他们所想的也未必没有道理。

即使是在宋廷事先准备的安置难民的地方,也绝不可能保证没有人饿死,不可能保证不受人欺侮,甚至不可能保证人人都有地方睡觉……

石越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如此大规模的赈济行动,远远超出了宋朝的组织能力。

所以,尽善尽美之事,原是不可能发生的。

而唐康和陈元凤,在宋朝的官吏中,已经是相当有“吏材”的了。宋廷不断的调运各地的粮食至大名府,两人便想方设法从中挪出粮食来,用来赈济。又以大名府巡检为基础,募集了一支人数可观的军队,将灾民分开安置,日夜巡逻,防止犯罪与阴谋活动。在两人的努力下,虽然他们原本希望的大名府附近不要有任何难民停留的预想早就不可能实现,但至少也勉强保证了大名府的治安没有恶化。

只是,即便是唐康也不敢驱赶他们离开大名府继续南下。

面对这样的现实,尽管石越口里绝不会承认他的南撤百姓之令,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大灾难,但他的确已经开始暗自庆幸如刑州这样的抗命不从之事了。

收回南撤军民之诏是不可想象之事。而石越也不能指望诸州皆如刑州一般拒命。既然如此,既能保全脸面,又能保护百姓,还能避开难民问题的唯一办法,便顺理成章的只余一途,便是坚守深州,拒辽军于深州以北。

而自六月十日前后的战报来看,这是一个可以很容易完成的目标。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

仅仅过了五天,石越就变成了哑巴吃黄连。

韩宝在再次东撤武强之后,一面向辽主请援,一面再派他的远探拦子马前至深州试探,李浑主动请命率军出战,结果他领麾下三百精兵出战,虽兵力三余倍于辽军,却被萧吼打得大败,六十余人伤亡不提,还被萧吼俘虏了十几名活口,深州虚实,立时被韩宝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月十七日,宣抚使司便接到战报,韩宝再次围困深州。

而到这一天为止,在宣抚使司的命令下,由冀州提供给深州的援助,不过千余斤火药、几万枝箭矢,以及接回了一部分拱圣军伤兵而已,石越没来得及派出一兵一卒进入深州城,增援拱圣军。

当辽军再度围城后,石越再想要发兵前去救援之时,却被游师雄竭力劝阻了。游师雄预言辽军在上次受挫之后,此番必然纠集大军攻打深州。孙路当时还不以为然,石越与唐康也将信将疑,但一天之后,深州传来的消息便证实了游师雄的判断——辽主对韩宝的失利勃然大怒,向深州增兵三四万之众,包括契丹、渤海、汉、诸部军在内,将深州围了个严严实实。

自此以后,宣抚使司再也没接到深州的任何报告。所有与深州有关的消息,都来自于深州以南的冀州的报告。

石越既不知道拱圣军的死活,也拿不准主意究竟是否要救援深州,亦不知道要如何救援深州……

一直到六月十九、二十日,他的僚属们,仁多保忠、李祥、折可适终于风尘仆仆的抵达大名府。每个人到了大名府后,前脚刚踏进驿馆,立即便会接到一份详尽的战报抄本——石越早派了人守在驿馆,告诉仁多保忠众人,战事紧急,若无要事,不必急着参见他,只管在驿馆先看战报,待众人到齐,自会召见会议。

六月二十日的早晨。

折可适是在十九日的傍晚,便在大名府城门关上之前,抵达大名的。宣抚使司早已派了几个羽林孤儿在城门候着,待他到达,便引至驿馆。他更衣未毕,便有范翔带着一大堆的战报抄本,亲自送至他的房间,他只是与先他而至的仁多保忠等人草草打过招呼,便燃烛阅读战报,直读到二更时分,方才睡下。

二十日一早起来,随他而来的亲从服侍着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折可适正准备到院子里散散步——他独占着驿馆的一座院子——便有驿馆的小吏进来通报:和诜一大早便来拜会他了。

折可适与和诜原是故交。熙宁西讨后期,折可适曾与章楶往河套经营,直到吴安国前来河套,他便回了府州,朝廷正待大用,不料天不遂人意,他竟突然大病一场,几乎要了性命。虽然最终勉强逃过此劫,然而曾经被视为“将种”的他,身体却再也没有恢复元气,休说打仗,便是骑马,也不能耐久。便连此番前来大名赴任,也只好乘马车。后来他又在河东路做过一两年地方官,直至几年前,石越举荐他出任讲武学堂第五任大祭酒。原本心灰意冷,竟开始改学诗词歌赋,与士大夫往来唱和,逃避命运的折可适,在到了朱仙镇后,终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度。也是在朱仙镇,他与和家有了许多的来往。和诜之父和斌,参预了仁宗时代的许多重大战役,如定川之役、狄青南征等等,功勋卓著,为将清廉、勇武多智,即使在西军中,也素有恩信,熙宁时和斌便为河朔名将,绍圣之时,和氏一门,已是河朔禁军中数得着将门。熙宁、绍圣以来风气,这等将门世家,无不是要将子侄送往朱仙镇讲武学堂,以谋取一个前程。和家亦不能免俗,他家子侄辈在朱仙镇读书者,多达二十余人,对于大祭酒的折可适,自然不免要着意结交。

如今两人同在宣司,和诜又是地主,前来拜会问候,本也是礼数之内的事。只是当时之人往来拜会,都要先递名帖、札子,约定日期,折可适与和诜还未亲好到熟不拘礼的地步,照平常礼节,和诜着人送份札子过来问候,便算是尽到礼数了,他本人如此突然而来,反倒不同寻常。但他既然来了,无论如何,折可适亦不能将之拒之门外,当下连忙让人请了和诜进来,至接客厅相见。

折可适其时不过四十多岁,而和诜却更加年轻,三十出头,便已官至昭武副尉,虽说多半是由父荫,但他本人,也是颇有令名于军中的。折可适看见他,便好象看见十几年前被人称为“将种”的自己,一般的少年得志。只不过,和诜长得高大白胖,此时身着锦袍,更是颇显富态,与半生戎马的折可适大不相同。

二人简短的寒暄了几句,和诜官位虽已不低,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他毕竟年轻,又常在军中,还不太会绕着弯子说话,便快人快语的把话题转到他的来意:“祭酒当已经知道下官的来意?”

折可适早知和诜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怪,只是笑着抱了抱拳,道:“还要请教?”

“下官是为了这两日间,子明丞相便要会议决定之事而来。”和诜说话直言无讳,不过却很难说这种直爽有多少是出自真诚,又有多少是出自他世家子弟的那种肆无忌惮。

“如今宣台头一桩大事,便是援不援深州,如何援深州……想来祭酒胸中已有成算?”

折可适一时愕然,“岂敢!在下初来乍到,此等大事,如何敢轻易妄议?”

和诜望着折可适,声音忽然高了几分,“祭酒又何必过谦?祭酒本是西军名将,今日宣台幕僚,谁不知道丞相最倚重者,必是祭酒?!莫非祭酒是信我不过,不愿多言?”

他这般倚熟卖熟,让折可适一时感觉有些狼狈,忙道:“此话言重了。我与君同为参议,谈得上倚重不倚重?不说子明丞相胸中自有庙谟,便论宣司谟臣,可适亦不过区区一病夫而已。”

“可不管怎么说,丞相却是等着祭酒来北京,方肯决策!”和诜嘿嘿笑了几声,“宣台三参谋,唐康时虽亲近精干,却毕竟不熟军务,仁多乃降臣,李押班又是内侍——此事是明摆着的,若说丞相在等谁,自然便是祭酒了。这与契丹之战,祭酒便是吾军之军师。”

他一面说着,眼见着折可适有些窘迫了,又哈哈一笑,把话题绕了回去,道:“祭酒虽然谦退,但如今是为国家朝廷谋划,义之所在,不可后人。便不论这些虚名排位,这等大事,祭酒总不能全无想法吧?”

折可适本是豪侠爽直之人,他被石越荐为谟臣,心中自然有他的抱负自许,但他也毕竟不比当年,人生受过如此巨大的挫折,便不消沉,亦不免更加沉稳,不愿如年青时那么张扬,但他又确实不太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这时见和诜不再提这个话题,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忙道:“看来昭武胸中已有成算?”

“下官确是有一点点愚见。”和诜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拱圣军在深州被契丹重兵围困,其实如今援不援深州,是不须多议的。”和诜一面说,见折可适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不说别的,单单是手握重兵,却坐视拱圣军覆败、深州沦陷,这罪责,便是子明丞相也担当不起。纵是舌灿莲花,亦无以向朝野解释。更何况如今还有此物……”

说着,和诜从袖中取出一卷报纸,递给折可适,笑道:“这份《汴京新闻》,昨晚刚刚寄到北京,但我想祭酒必是看过了的——便如此物所叙,深州之战,慷慨壮烈,其间武臣如田宗铠赤膊对阵、刘延庆坠城杀敌,更是吾辈楷模。刘大人已经说了: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岂有抛弃不守之理?况且用兵打仗,仁者便能无敌,咱们若是让深州丢了,让这位刘将军死在深州,我看用不了一个月,汴京的杂剧、鼓子词,咱们便都可以当奸臣了。”

折可适接过报纸,稍稍翻了翻——其实这报纸他是早已经读过的,自是早已知道所叙何事,一边又听和诜连讥带讽的说着,亦不由莞尔,点头笑道:“我来之前,便已经听到传闻,朝廷为表彰敢战忠臣,这位刘延庆,要特授从七品下翊麾副尉,权拱圣军第一营副都指挥使……”

“可不是,一战之功,直晋三秩。”和诜讥讽的笑道:“这才是会做官的天才!祭酒有所不知,如今这已经不是传闻了——枢府的敕令,已经快马送到宣台。恕我直言,姚武之这位前军都总管,不仅是自己轻兵冒进,连带着将吾等全都拖了进去。古语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如今却是世道不古,若只是皇上、朝廷,咱们或还可以详加解释,晓析利害,大不了拼着抗旨。但此物……”和诜指了指折可适手中的报纸,苦笑道:“你却要如何解释?”

“这些话白纸黑字写在上面,天下便是翘首相盼,若然不诺,于军心民心打击之大,可想而知。况如今大名府屯兵近十万,深州近在咫尺,若有万一,吾辈必成过街之鼠。但如今宣司内的意见,游景叔力主持重,只知道劝丞相不可因一城一军之得失,而乱大计,失分寸,只欲诸道大军聚齐,再与契丹决战。他倒是不怕深州丢,他恨不能契丹大胜拱圣军之后,志得意满,我们再示敌以弱,引着契丹前来大名府送死。唐康时与孙正甫原本主张御敌于深州以北,此前虽然失策,致拱圣军再度被围,但现今却愈加的坚执己见,唐康时已是几度请战,想要亲领一两万人马,北上增援……”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唐康时若是想带骁胜军、神射军北上增援,下官虽不敢苟同,亦不至于如今着急。”和诜倒是十分坦白,“但他自知难以驾驭这些殿前司的骄兵悍将,反与孙正甫商议,要领着环州义勇与我的雄武一军北上——便这点兵力,冒然北进,岂非以卵击石?若平心而论,下官是赞同游景叔持重之法的,不过,我亦看得清楚,如今之情势,必不可能容得下咱们在此持重不发。救是非救不可,但断不能如唐康时、孙正甫的那般救法!”

“契丹明明是要引虎出山,咱们其势不得不出,也就罢了。但若还分兵冒进,为其各个击破,却未免也太蠢了些。”和诜一面说着,一面留神折可适的反应,见他始终凝神倾听,便又继续说道:“若依下官愚见,要解深州之围,亦不必轻易动摇大名府防线。只须骁胜军北进冀州,再令真定之武骑军东出击辽军之侧翼,河间之云骑军牵制辽军之东翼,辽人纵不能解围而去,亦不能集中兵力攻城。我军便可从容等至诸路之师大聚之日,再列阵北上,辽军久困于坚城之下,若不遁去,必败无疑。”

听到这时,折可适算是听明白了,和诜虽然振振有辞,所献之策也不是全无道理,但是归根结总,他无非是不愿意他的雄武一军离开大名府的坚固城寨,去与辽军野战而已。

他因笑着点点头,敷衍道:“昭武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和诜却以为折可适赞同他的意见,喜道:“既是如此,待丞相在宣司会议,还望祭酒能据理直言。下官人微言轻,但若是祭酒所言,丞相必然采纳。”

折可适下意识的点点头,方欲回答,却见一个随从急匆匆的进来通报:“宣台有官人求见。”

“快请。”折可适连忙吩咐随从,须臾,便见一个节级快步进来,朝他行了一礼,道:“折将军,紧急军情,丞相有请!”他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和诜,又躬身道:“原来和将军亦在此,那便省了小人奔波了。”

和诜瞅了来人一眼,却是眼熟的,只是一时却想不起名姓来,因问道:“可知是何事如此着急?”

“这个小人实实不知。”

和诜也知道宣抚使司虽然初立,但规矩甚严,两天之前,便有一个小吏只因为嘴快泄露了宣司之内石越的两句无关轻重的话语,便被斩首示众,因此也不再多问,只转头望了折可适一眼,道:“祭酒的车马只恐仓促未备,不如便乘下官之车同往?”

折可适亦不推辞,抱拳谢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不敢耽误,同乘一车,很快便到了宣抚使司衙门。只见宣司内外,到处都是刀甲鲜明的羽林孤儿,马车远远便被截停。和诜的亲兵报了二人身份,便有几个班直侍卫过来,引着二人下车步行,进了宣司。折可适留神观察,却见宣台之内的文吏与武官往来匆匆,脸色上却都透着紧张。那几个侍卫引着二人到了一间大厅,二人才发觉仁多保忠、李祥、陈元凤、孙路、游师雄等人皆已在座,范翔正与众人在说着什么,见折可适与和诜到了,范翔连忙起身,引着二人至座位坐了,折可适方留神观察,见宣台谟臣中,却独独不见唐康,和诜却早已出声相问:“范机宜,到底出了何事?怎的不见唐康时?”

范翔未及回答,已听门外高声唱道:“右丞相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肃立相迎。便见着石越身着紫衫,由楼烦侯呼延忠、石鉴等人簇拥着,自门外而来。

折可适这几年虽在汴京,官位亦不算低,但也不是时时能见着石越,便有朝会,二人不在一班,他多数也只能远远隔着百官,望见石越的背影而已。此时屈指一算,离上一次见着石越的面,竟已经有一年之久。

一年之前,他见着石越时,石越神采焕发,但时隔一年,再次相见,这位大宋朝的右丞相,却显得疲倦而少神,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过过好日子了。

他目送着石越到帅位坐了,众谟臣参拜已毕,便听石越开口说道:“不到半个时辰前,宣台接到馆陶的急报,几天前进驻馆陶县的骁胜军,突然拨营北上了!”

“啊?!”顿时,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折可适亦是深感意外,不由抬头望了和诜一眼,却见和诜也是张大了嘴巴。

石越的脸色铁青,“这是刚刚接到的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李大人给我的书信。”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李大人道:冀州有警,仓促间不得请示,因此,他便先斩后奏了!”

“为防骁胜军孤军深入有失,我已急令唐康率环州义勇北上,一则策应万一,一则了解冀州究竟发生何事!”石越说这段句时,语带讥讽,辞含深意,但语气毕竟又稍稍缓和了一点,“今召诸公至此,便是为此事……”

一时之间,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这厅中绝大部分人都知道,此事并不寻常。

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字直夫,也曾是熙宁朝有名的西军老将。他不仅仅是将门之后,而且少年时代,就参加过破侬智高之役,立下过人的战功,其资历之深,如今禁军活着的老将之中,无人能及。更麻烦的是,此君乃是一个新党,熙宁初年曾以《安边策》上王安石,在王安石执政期间,深受重视,转战南北,不仅在陕西与西夏作战,而且还曾随章惇在南方打过仗。直到王安石罢相,他以反对石越主导的兵制改革,先调到河北做过总管,后来又被远远打发到了广西路任提督使,兼管厢军屯田等等事务,竟无缘宋夏之战,直到绍圣初年,才因为王马和解而被调回。章惇为兵相,因他是陕西人,本欲让他守兰州,但由于李浩一直主张对西蕃持强硬政策,司马光怕他生事,便折衷将他留在汴京,统领骁胜军。而除此之外,只有诸如折可适、仁多保忠等少数人才知道的是,李浩是极受小皇帝信任的将领!当今的皇帝在学习熙宁年间的政事时,便已经读过了李浩的《安边策》,并大加赞赏。而且,李浩一生自始至终,对一切的“蛮夷”,都力主持强硬态度,更得皇帝欢心。他又能征善战,无论是对西夏,还是对国内的叛乱蛮夷作战,一生未尝败绩……

折可适甚至还听说过一些传闻:骁胜军离京前,皇帝曾经召见过李浩,加以勉励——汴京便有人风传李浩受了皇帝的密旨!

即便这些传闻只是无稽之谈,李浩与石越之间的恩怨,也是一桩令人头疼的事。李浩虽然颇得章惇的赏识,但他一生戎马,却没能立下大功,不仅官爵迟滞十余年不迁,亦很难进国史馆立传,这种种际遇,不能说与石越无关。而他对石越的怨恨,在汴京已有数年的折可适亦早有所闻。

但另一方面,禁军诸将之中,换任何一个人敢不听调遣而擅自行动,石越都能毫不犹豫的斩了他。惟独李浩,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李直夫的资历、他的新党背景、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他与石越的恩怨,都让他能做出不服石越的举动,而石越却必须小心处理与他的关系。

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经擅自率军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环州义勇前去,明明是为了追回骁胜军,兴师问罪,但话语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余地,而并没有给李浩轻易就扣上一个罪名。

统率诸军,有时候,不是仅仅靠着纪律严明,赏罚分明,严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历史上,同样是申明纪律,有些人就成为名将,成就功勋;有些人却背上暴虐少恩之名,最后兵败身死,成为天下的笑柄……

因此,石越的话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适便已经在思忖周全之法。

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游师雄。

“丞相恐怕失策了!”游师雄一开口便将众人吓了一跳,连折可适也不由得抬头觑了石越一眼,见他并未动怒,方才放心,但游师雄却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丞相令唐康时去追李直夫,下官却怕连唐康时也要一去不返。”

游师雄的话,便如同一声惊雷,响在众人的头顶。

折可适本是虑不及此,被他一语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只怕,只怕……”和诜一面说,一面迟疑地望了望石越,“只怕游大人所言,不无可能……”

折可适悄悄看了众人一眼,众人脸上的神色,显然都觉得游师雄说的,的确是有可能发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只不过担忧难以驾驭骁胜军而已,而如今,却对唐康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他一贯的胆大妄为,他顺水推舟,反与李直夫一道北上……

石越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转头望向游师雄,“那景叔以为当要如何应对?”

“依下官之策,不若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

“正是。骁胜军之事,深州之拱圣军才是症结所在。这数日间所议,拱圣军也是一块心病,如今正好一并去除。只须丞相给下官一纸之令,下官愿单骑北上,解此连环。”

“如今拱圣军困守深州,实是如同鸡胁,下官以为本不当为一城一池之得失,而乱大计。然若丞相以为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势而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然已经北上冀州,下官愿至军中,请二军于葫卢河之阴盛陈疑兵,接应拱圣军突围。只要有宣台札子,下官亲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坚守之议。”

“不可!”石越听到游师雄愿意亲自入深州令姚兕突围,不由得一犹豫,便听到折可适与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齐声反对。

“丞相。”折可适朝着石越欠欠身,温声道:“深州万不可弃!”

仁多保忠也道:“不错,深州万不可弃!”

“为何?”石越见二人态度如此坚定,又看看李祥,虽不说话,显然也是同一意见,因问道:“深州虽然重要,但我大军尚未聚齐,只恐难以坚守。以大名府现有之兵,便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只怕难保万全……”

“丞相说得极是。”和诜连忙表示赞同,一面吃惊的望了折可适一眼,“依托大名府防线之坚城要寨,诱敌深入,消耗辽人,再聚集大军,一鼓而歼之,乃是既成之策,不可轻易更改。”

“和大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不屑的看都不看和诜一眼,“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岂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将,他为何便要来大名?”

“守义公所言虽然有理,但苦在我军暂时难与契丹争锋。”游师雄委婉的反驳道。

“话虽如此,然游大人徒知深州于我军是一块鸡胁,却不知深州于契丹,同样也是一块鸡胁!”仁多保忠讥讽道,“契丹多是马军,要的便是宽广空间,方能驰骋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来南北,自界河至大名,全无限隔。耶律信若不来攻我大名府,我诸城之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各路往来,除了束手兴叹,又能有何办法?如今难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数十万大军,局促于真定、深州、河间之间,这深州与大名防线,又有何区别?”

“守义公说得极是。”折可适接过话来,笑道:“虽然深州不若大名府防线坚固,离我军远而离辽国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轻易将他的兵力耗在某座城池之下?总得让他看到这城池是不要付出过大代价便攻得下,又能有大挫我军锐气之类显而易见的好处,他才肯下本。”

“折将军之意是把深州当成大名?”游师雄略思忖了一下,面露难色,“只恐难以如意。以深州小城,姚武之再善战,契丹果然大举进攻,深州绝难坚守。”

“那却未必。”折可适笑道,“事在人为。我大宋与辽国,战和百余年,近二十年来,又通使通商,前古未有,两朝互相了解之深,前史所无。况且辽主非庸主,辽将亦非庸将,若我辈些些风险亦不肯冒,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若有办法守得住深州,本相亦不愿意将大好河山,丢弃于辽人之手。”石越内心的天平,终于彻底的倾向一方。他心里是很明白的,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放弃深州,那便只能割尾求生。但是,他也已经敏锐的觉察到,朝野的舆论,已经将深州与拱圣军置于一个他丢不得的地步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便会下令死守深州,只不过,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保住深州而已。现在,显然折可适与仁多保忠都有方略。他便不愿意在大方针上再浪费时间。

“本相也明白,两军交战,难免要冒险。不过,本相也绝不肯随随便便拿着千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丞相说得极是。”折可适马上接道:“下官以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已北上,不论李直夫是何原因——此事他终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国法军法不容——但如今是临战之时,亦要权变,宣台可向其下令,令其择机增援深州。同时,再遣神射军北上冀州,接应骁胜军。两军合兵一处,可战则战,不可战便退守冀州,辽军轻易也奈何不得。只要能牵制住一部分辽军,令其不能专心攻打深州,又使深州知道援军近在咫尺,必能拼死守城,便有机会令深州守到我大军聚集之日。”

“丞相,下官愿意随神射军北上。”折可适话音刚落,仁多保忠马上向石越请战。

石越知道仁多保忠此举不无私心,他这次来大名,带了次子与第四子前来,自然是想找机会给两个儿子立功,毕竟他的爵位只能由长子承嗣,但对此石越也是求之不得,当即应允:“若守义公去,本相无忧矣。”

那边厢,游师雄见石越主意已决,亦不再坚持。和诜虽然心下不以为然,但听到是神射军北上,他也放下心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他轻松得太早了一点,石越马上便又问道:“不过……还有一事——倘若最终与辽人决战,要至深州一带,甚至更北,大名府诸军,便不能安守大名观战,契丹多马军,河朔军多步军,恐难当其锋……”

“丞相放心。”和诜正要说话,折可适已先回道:“下官有一策,或可一试。”

“哦?”不仅是石越,所有人皆有些意外折可适的回答。

折可适看了一眼座中一直不曾说话的何去非,道:“昔者在朱仙镇时,便曾与何先生一道计议以步克骑之法,当时便想出一个法子,只是未有机会施行。”

“如今契丹所恃者,不过是其有火炮之利,可破步兵大阵。下官等以为,若要对付火炮,便只有用火炮。契丹以火炮别为一阵,我军却可以火炮与步军为一阵。我军可制造一种战车,装载火炮于车上发射,布阵之时,便以此战车居前,长枪次之,弓弩手再次之……当日何先生曾画出战车与阵法图纸,下官录有复本……”

石越心中大赞,但又有几分奇怪:“此策为何不曾上呈枢府?”

折可适尴尬的笑了笑,“被枢府拒绝了。”

石越大奇:“为何?”

“布一阵,用火炮太多,朝廷一时没这许多火炮来装备诸军……”折可适马上又说道:“但大名府有现成的火炮与炮手,稍加挑选,便可用于此阵。”

“布此一阵,大约需要多少门火炮?”

“辽军火炮同样移动不便,两军列阵之时,只需前阵有火炮便可,其余三面,仍可依旧制列阵,若是一军列阵,有大小火炮四五十余门足矣。倘若四面皆有火炮,其余三面可略加裁减,总计一百五十门火炮,足以令辽军不敢缨我之锋!”

“一百五十门?!”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大名府一城,便有大小火炮三百余门。”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试一试,“从大名府防线诸城寨拆个一两百门下来,辽人也未必攻得破。此城有的是工匠,只要有图纸,造战车亦非难事。”他的目光投向和诜,“便请何先生与和将军一共主持此事,让雄武一军操练此阵……此阵叫何名?”

“环营车阵。”折可适也没想到石越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的建议,看了何去非一眼,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忙又说道:“以和将军与何先生之能,雄武一军又本已熟悉火炮,操练一两个月,必能成功。”

这的确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要知道,对于如何将火炮应用于野战中,应对辽军的火炮,枢密院最终支持的是另一种意见——与辽军一样,组建专门的火炮军。枢密院因此增建了许多的神卫营,这些神卫营,拥有的火炮少则数门,多则也不过数十门——枢府看中的便是他们调动灵活,便于控制。而这种意见的代表将领张蕴,统领着最大的一支神卫营部队,此人原是石越的部将!

因此,折可适虽然借机提了一提,却绝对想不到居然真的会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当天晚上,临清县。

一天走了八十里后,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便下令他的部下在临清县城外一条小河边扎营。他的部下正轮流牵着自己的战马到河边饮水,突然便听到从南边传来一阵马蹄疾驰之声。

这些刚刚松驰下来的骁胜军,顿时一阵骚乱。

虽然马蹄声是从南边而来,按理说临清也不可能有辽军,但是,南面的馆陶方向,也就只有骁胜军这一支马军。

这又是哪里来的马军?

不过,很快,他们就再次放松下来,他们看见了这支马军的旗号——“环州义勇”。骁胜军虽然与环州义勇驻扎之地相差数千里,但是骁胜军是一只教导军,军中有许多校尉、节级便来自陕西,有不少人是识得环州义勇的,他们兴奋的喊了几声后,众人便彻底放松了戒备。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都指挥使正脸色铁青着走出大帐,这只刚刚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环州义勇,便如一阵疾风般,冲进了他们的营地,然后气势汹汹的包围了他们的中军大帐。

骁胜军的大部分将士,至此时才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而中军大帐附近,却已经剑拔弩张。

李浩的亲兵牙队,全部拔出了他们的佩刀。

“李大人!”骑在马上的唐康,居高临下的望着站在大帐门口的李浩,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李浩抬了抬手,他的亲兵牙队迟疑了一小会,才不情不愿的将刀插回鞘中。唐康这才跃身下了马来,径直走进中军大帐中,几十名环州义勇也跳下马来,跟着唐康进了帐中,接管了中军大帐的守卫。

李浩轻轻哼了一声,也跟着入了大帐。进到帐中,一抬头,便看见唐康那双阴沉沉的眼睛,正从他的帅位上望着他。

“李大人,下官奉宣司之命前来公干,失礼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唐康说着,漫不经心朝李浩的抬了抬手,“请问李大人,究竟为何事突然率军离开馆陶?!”

李浩板着脸,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李某接到消息,有辽军孤军深入临清至冀州一带,故此前来剿贼。此事早已关报宣台——唐大人问此事,又是何意?”

“好一个前来剿贼。”唐康冷笑道:“李大人要剿的贼,只怕在深州吧!”

“唐大人此话又是何意?!”李浩作色反问道。

“下官何意?”唐康哈哈大笑起来,“下官奉宣台之令,来请李大人回北京,亲自向右丞相解释此事!”

“唐大人兴师动众而来,便为此事?那只恐李某难以从命!”

“李大人想抗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骁胜军动止,早已关白宣台,右丞相不信,那多半是有奸小从旁进谗。便要回去,也要等李某击溃这些契丹人再说,否则,岂不是有口难辩,只能任奸人污陷?”

“李大人过虑了,大人乃是天子近臣,区区宣台官吏,又有何本领能污陷你李大人?”唐康讽道,“或者冀州、临清这一州一县的大小官吏,个个庸碌奸滑也是有的,故此契丹犯境,远在馆陶的李大人能知道,这些地方守吏却全不知情,不过,依下官看,朝廷是真该收拾下这些庸碌之臣了——只是此事也算因大人而起,只恐大人亦不能置身事外,说不得,还得劳烦大人一趟。况且这区区小股辽贼,杀鸡又何必用牛刀?明日下官遣一介之使,令冀州巡检克期翦灭此贼便可。”

李浩被唐康讥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心知口舌上难以胜过唐康,但却终不肯乖乖随他回大名,只是强梁道:“这些个刀笔是非,李某如何辩得过那些文官?况且两军对阵,瞬息万变,宣台不谋却敌之策,却来管这些个不急之务,此乃是乱命,李某绝难遵从。”

唐康盯着李浩,嘿嘿笑道:“李大人若是不肯说实话,只怕遵不遵从,也由不得李大人。”

“你敢……”

“李大人以为下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么?”唐康微笑着望着李浩。

李浩抿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中军大帐已被环州义勇包围控制,他其实也不敢真的与唐康兵戈相向,致族灭之祸,而这个唐康时的事迹,他也是有所耳闻的。真的被他五花大绑押回北京,他虽未必有事,但事情闹大,对他亦没甚好处。

他也听出了唐康话中有话,但是他却也不敢轻易接话,谁知道唐康是不是设计诓他?

“其实李大人立功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唐康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骁胜军欲北援深州,与契丹一较高下,亦未可深责。”

“只不过对李大人,这不遵号令、擅发兴之罪,轻也够个编管某州了。李大人虽或不惊宠辱,但是这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却只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为大人感到可惜!”唐康叹惜着摇摇头,“可惜!可惜!”

唐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呆子也能听得出他话中留下的余地,只是李浩仍不敢深信唐康,只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体谅,还请高抬贵手,放某前行。待某破贼后,甘愿负荆请罪。唐大人此恩,某绝不敢忘。”

“下官虽然有心,惜上命难为。”唐康却是面露难色,“下官率这一千环州义勇而来,空手而归,李大人却叫我如何向右丞相复命?”

此时,李浩已有三分相信唐康有意放他一马,但他与唐康素无交情,唐康又是石越亲信,这等天下掉下来的好事,李浩如何肯轻信,他心中揣测,这若非是针对他的阴谋圈套,便是唐康另有所求。低头思忖了一会,方试探着问道:“唐大人素称机智,想来必有周全之策教我?”

唐康却一口回绝,“宣台军法甚严,下官又焉能有什么周全之策……”

李浩不料他突然又回绝得如此干脆,不由一愣,抬眼却见唐康口里说着话,目光却一直望着他的置于帅案上的将印虎符,李浩并非鲁直武夫,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唐康想要的,竟是他的兵权!他亦曾听说过唐康曾经想要亲自率军前往救援深州之事,看起来,他此心未死。

事情已然明了,只要他李浩愿意屈居唐康之下,那二人便可以随便编造一个敌情——唐康乃宣司参谋官,本就有权节制诸军——临敌从权,若遇到什么突发之事,他权统骁胜、环州义勇两军,与辽军作战,那亦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唐康年纪虽轻,却是老奸巨滑,他是绝不肯自己开口,免得落人口实,而是要李浩自己提出,他才顺水推舟……

李浩并非不能居人之下的人,事实上,大宋朝的武臣,自开国以来,皆以顺从听命者居多,真正桀骜不驯之人,寥寥无几。这既是宋廷重文官政府之权之国策使然,亦是由于中唐以来,武将莫不受制于监军,数百年间的锐气消磨,养成的一种惯性。中唐以后的武将,绝大多数便如同被圈养的老虎,虽然还是百兽之王,但只要被驯兽师用鞭子敲一下,便老老实实俯首听命,早已经没有了山林之主的野性。如李浩,他虽敢违宣抚使司节度北上,可其中原因,实是十分复杂。

况且,唐康品秩虽稍低,但却是御前会议成员、枢密院副都承旨、宣司参谋官,大宋朝一百余年来,官场习惯,都是重差遣轻品秩的,唐康虽然口口声声“下官”,实际却是他的上司无疑。

但是,要屈居一个毫无领兵经验,以衙内出身的唐康之下,而且还是他所怨恨的右丞相石越的义弟,对李浩来说,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形势比人强。李浩此时肠子都悔青了,他若不是以为临清境内没有辽军,又没料到大名追兵会来得如此之快,放松了营地的警戒,被唐康轻骑直入,占了先机,唐康亦未必能有甚么办法。真的要让环州义勇与骁胜军兵戈相见,李浩固然没有这个本事,唐康再胆大妄为,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然而世上并无后悔药,如今主客易势,他自己落入了唐康掌中,想不就范,亦是千难万难。

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唐康肯与他一道北上,便已经是他祖上积德,撞了大运了。

六月二十五日。

冀州,衡水县。

唐康与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环州义勇都指挥使何灌率军至此,已有整整两日之久。所谓“衡水”,其实不过是葫卢河流经此县一段水路之别名,又叫“衡漳水”,或“横漳水”,当地人也称之为“长卢河”,或者“九曲水”、“苦河”,因为葫卢河是自西南入境,自东北出境,在衡水县境内迤逦百转,而河水又咸又苦,故有此别名。这衡水城便位于葫卢河以南一二十里,北距深州城,不过区区五十里。站在衡水的城墙上,甚至可以清晰的望见深州城中燃起的烽火。

但更加旌天蔽日的,却是遍目可见的契丹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