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都是小号声。
3372、3376、585的号子, 场馆并不逼仄,仍然笼罩了四面。
大鼓咚咚如祭典,震响小号的重音, 隔四个节拍便咚的一下敲在深心。
然后, 稻荷崎的二传手,在光下,深深地攥紧了拳头。
一下子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稻荷崎的队员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方才热身阶段, 那远远看着插科打诨的一群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他们投来的凝视, 比国立体育馆场上的黄色射灯还要幽隐逼冷。
稻荷崎的二传手缓缓放下手。
寂静的体育馆内, 才能听见裁判姗姗来迟的哨响:
“稻荷崎高校对宫泽工业附属高中,第一场, 由稻荷崎高校先发。”
土屋感受到了宫泽工业全员的紧张。
不出县, 只是在县大会上打打闹闹的宫泽高,其实根本没感受过全国场面豪强的压迫力。
在全国这个舞台,‘压迫感’是作为一个任何一所学校都应使用的战术而存在的。
土屋实话实说,只是被他管着, 就像高中学生的部团活动家家酒,和真正为名次、体育竞技培养、升学链条服务的正式体育学校豪强是两码事。
在宫泽高唔嗷喊叫的排球部员, 到了训练正规化的稻荷崎, 抱怨只会消隐在无言的压力中。
能者上,败者退, 高压迫力的正选选拔制度,和教练在升学规划中扮演的绝对权威角色, ‘豪强’一词, 并不单单是实力强劲和后勤周到的意思。
他们是真正为体育竞技服务的种子选手。
是真正将体育纳为人生规划的半运动员。
县立程度的小打小闹可没有这样的觉悟。
虽然在赛前叮嘱了许多次, 要想起宫泽高在IH第一轮面对伊达工和白鸟泽时的心理压力,实际上,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高中生们,不设身处地地相与,根本无法唤起内心深处的感受。
要土屋像大王一样为队员们加油鼓气也可以。
“金岛。”
右上角的人紧紧压着后颚骨的肌肉回头。
湿滑的额头上是细小的汗滴,在四面八方的射灯下无所遁形,这还是尚未开场的状态。
“你站位后了半步吧。”
犯下低级失误的人大脚上前一步,又紧着后退半步。
“能麻烦你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土屋伸手,清晰缓慢地在脑后系扎,稍稍叹气。
“假如因为你的缘故丢了我的全国大赛。”
他放下手,脑后是一指长的辫发。
射灯下耷俯眉眼的少年,是比射灯还要刻薄和冷淡的暗金色。
“前辈,你拿什么赔啊?”
“…………”
被如此对待的‘前辈’嘴里和脸上都只有缄默。
他平蹲在射灯下,脚跟再度后退了半指的距离,此时在距离进攻线只有三十公分的位置。
那双眼睛,因为过度的压力而笼盖了暗色,就这样直黢黢盯着稻荷崎的方向。
“……”
被这样盯着的稻荷崎的方向。
宫侑和兄弟瞥了个眼神。
他们两个是双生子,自然是无需语言描述打破这刻意形成的高压氛围,就足够交换简单的信息了:
‘不是说宫泽工的土屋是个爱撒娇的小鬼吗?’
‘你管这叫撒娇?’
简单的一眼不足以叫他们交换更多信息,稍显寂静的体育馆内,裁判再度吹响了示意攻方进攻的哨音。
“卟————”
宫侑猛地踏前,一脚重重地踩上白线,接着将球高高抛起。
球就像失去了地球重力,或者在月亮上一样,无视了重力的加持,而直冲冲朝天而上。
在距离天花板只有几米的时候,速度缓缓变缓,直到像从月球撞回地球,以彗星的速度直扫过来。
这球都速度和力道都太足了,宫侑拍上这一球的时候,甚至有重重地一声‘通’声。
稻荷崎瞬间开始行动,四散或预备进攻或组织防守,宫泽高这边也不逞多让地同时开始行动。
赤苇佑想叫土屋,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发不出来。
他听见土屋的脚步,每一步和每一步之间的间隔很短,从他身后经过,接着是一声猛烈的起跳。
咚的一下——
“土屋迎上去了。”
场边的国青教练火烧因为这球,而短暂地有些纠结。
从站位上看,东下四分之一的位置应该不是土屋理查德的防御地界,稻荷崎的宫侑抓住了这点打了个刁钻的大斜角,土屋理查德依旧迎了上去,不知道是不信任队员能接起这球,还是原本便规定好土屋的站位只是初设定,按照对手的反应机动性跑位。
“稻荷崎不是那样简单的队伍。”
在他身边,排球月刊的负责人确认了镜头取框无误,从脚边拿了一罐啤酒。
“我见过土屋理查德在宫城县的比赛,亲力亲为的比赛风格,在应对县级比赛时,确实能保证失误率将至最低。”
他扣开易拉罐的瓶口,“可是稻荷崎不是能一打多的队伍,十八乘九的比赛场地,原本就是防止这种团体赛变单体体育的情况发生。”
稻荷崎的程度太高,虽然也是二传优秀的队伍,可是和宫城县的青叶城西不同,这是一队成员皆有所长,不允许所短的队伍。
“九乘九,那就是八十一平方米,对角线长12.7米,从东南角到西北角,最快也需要两秒,而且是强爆发力的奔跑。”
他咽下一口啤酒,“不知变通的情况,那就是狐狸绕狮子。”
稻荷崎可不是这么大一个弱点放在脑门上却不知利用的类型。
稻荷崎的确狠狠利用了兜狮子圈子的弱点。
虽然没有交流,场中的几句话也多是插科打诨。
稻荷崎就像宫泽高不存在一样自顾自的玩笑。
“刚刚那球太烂了。”
“你给我闭嘴。”
“摄像机录下来了,明天截图当屏保。”
“你也闭嘴!”
这么自顾自玩笑的队伍,宫侑对准落下的排球起跳的时候,依旧在玩笑。
“喂,跳得太高了吧。”
“啊侑今天很爱秀。”
“爱秀过头了。”
“身后有美女?”
但是,因此把注意力丢过去的话。
那在射灯下,发暗的棕黄色视线里,根本一点模糊的笑意都没有。
土屋向左奔跑的话,宫侑就能在一瞬间更改细小的手腕运动,而将球抛向与之相反的落点。
哪怕土屋早有预料,当即后撤,因此造成的跑动过剩却不会改变。
虽然目前还没有较大的影响,积少成多——根源性问题,是没法用休息这类赛中策略应对的。
排球唰地略过宫泽高的场地上空,土屋回冲的途中,向前擦碰两步,剎住脚,眼看排球略过最后的百沢,而咚的一下落地。
第二裁判立刻抬起手,示意出界。
“啊!!出界了!”
球网对面,黄发的二传很不甘心。
“都说了,你今天手感烂的很。”
稻荷崎的副攻角名平淡地说。
“没有很烂!我有手感,上球,上上球都好得很!”
“睁开眼睛看看现实。”双胞胎的灰发接应呵一声。
“……”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土屋看得出来,宫泽高的队员们,其实内心是不解的。
因为往日面对的选手,面对土屋这样一个失误就能紧咬不放、历史有名的王牌发球员,对于发球这个特殊阶段,而有一种危机感在。
然而稻荷崎却状似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态。
他们的发球员和队员,有一个算一个,就只是‘失误就失误了,继续’的状态。
他们没有压力感,表现的很轻松,浑然天成,游刃有余——哪怕比分打的有来有回。
对手没有压力感的话,在压力守恒的赛场黄金定律的通知下,自己一方会反馈双倍的压力感。
这种情况,连比分牌都会渐渐被赛场的气氛蒙蔽而产生怀疑。
“这就是职业队伍啊。”土屋揉着手腕,叹气。
压力应对是人家的日常课题,压力策略往往是更正式和坦然的一方才有效的墙头草。
继续下去,的确是自己这方吃亏。
土屋回头看了一眼。
对对攻和超级国家级二传的稻荷崎,他想全面接应也有心无力,一拳难敌四手。
[那怎么办???]
苹果猛地飘下来。
可见方才它忍着不打扰土屋比赛,已经花了许多的毅力。
[稻荷崎根本不吃你这套,对长时间焦灼战的应对也相当得心应手,大丈夫??]
[让开。]土屋撇开挡视线的苹果,单手叉腰,走去站位。
[至今为止和我比赛的学校,还没有一个能不吃压力的亏。]
不吃压力,那就创造压力。
压力是哪一方更强大和坦然的墙头草。
它是会倾斜的。
几秒的修整过去,裁判再度吹响哨子,土屋拿着球向回走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清晰的关西腔:
“哈,小狮子要发球了。”
土屋稍顿,侧过头来。
宫侑单手叉腰,站在网前,嘴角挂着笑容,眼中却一丝笑的意味都没有。
看见他侧头,宫侑接着朝他喊:“发个好球!Fight!e on!让全世界看看你的本事,你知道今天有排球协会的来录像,会在全国台的八点钟放映吗?”
土屋挑起一边的眉毛。
这么弱智的施压,宫前辈真的是一招鲜吃遍天,对任何人都是这个激发水平。
他久违地觉得有些有趣。
看见球网对面那球的棕毛一年级望了他一阵,接着好整以暇地回去发球,脚步频率都没变一下,宫侑‘啧’了一声:
“要上电视都不兴奋一下。”
“蠢货。”宫治在一边比出接球姿势,“你以为全世界都是你吗?大呼小叫。”
“喂,是不是他上次对我有免疫力了?”宫侑侧头,“角名,下次你来。”
角名拒绝:“我没有你那样大的嗓门。”
他说着平淡地瞟了眼网对面的灰球服。
虽然被评价场上的霸者,不稳重、反差一类的词语。
结果上了场比他预想的镇定。
也是,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可能一拖多打到全国来。
哨子的哨音吹响,身着灰色校服的宫泽高主将,将左手提起,右手虚扶住蓝黄色的排球,比出他标志性的跳发球——或者,也有人称这叫炮弹发球。
“炮弹发球,终于来了。”
为此苦练了接近半年之久的尾白有一种熬出头的微微激动。
他静下内心,两手掌心向上,虚搭大腿,好好比出接应的手势。
球网对面的宫泽高主将猛地向他们这方跨越而来。
很有冲量和动能的姿势,因此似乎不意外明明是个头中等(排球手中矮小)的类型,却能发出炮弹一击的力道了——正确的发力姿势是很有必要的。
紧接着,棕发的少年猛地跃起,在观众席隐隐的惊呼中,将右手狠狠拍上排球。
稻荷崎六人迅速反应!太快了以至于约等于是和土屋理查德扣球的同一时间动弹。
这种迅速的反应程度,根本就像是牙签抵眼皮彻夜不休地盯着录像眼睛都要瞎掉地研究了几晚,再虚拟推敲不知道把谁拉来当倒霉的发球员的模拟训练,还有专业人士和专业设备的辅助分析,才有如今场上的条清缕晰。
土屋看见场面对的第一眼就有一种:‘啊,这球只有五成概率了。’
后期随着稻荷崎各方面的有理运动,这个概率逐渐下降。
虽然最后,银岛结猛地前扑,还是距离排球有一掌之距。
第二裁判立刻举手,第一裁判哨响,听见哨响的同时,土屋听见宫泽高某方传来隐隐的松气声。
有什么好松气的。
虽然想这样说,但是考虑到是灭己方威风,所以算了。
土屋望着稻荷崎对方丢下这一分后,依旧浑不在意打打闹闹的表现,他用单手指节抵着后腰,一言不发。
“对手是什么反应?”
刻意和银岛结手背碰手背示意祝贺的宫侑没有回头。
“转述给我听,他什么表情?”
从语气上听,只是单纯地询问、好奇。
但是站在宫侑背身的前方的话,凝视他于顶灯的阴影中的那笑容。
那微微发暗光的眼睛,和难以自抑的嘴角。
“什么样?得手的发球马上就被接起来,还只有一球而已,出名的大杀招被破解,怎么样,害怕的头发发抖了吗?”
那期待满满的语气,让宫治忍不住说:“你个性真烂。”
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人他却是如此正直,简直是稻荷神庇佑。
“你之前不是挺欣赏他的吗?”准备再度‘蛛网接球’——教练给的名字的尾巴边站位,边忍不住说,“你还说踢馆很酷,有机会你也想踢馆。”
“不说后续和内容!单纯就踢馆本质说事!”
“踢馆!”宫侑下蹲打拳一样重声说,“真的——很酷啊!”
角名说:“你干脆去宫泽高好了。”
“我看宫泽高很缺一个脑袋缺根筋和主攻合得来的二传。”
“哈??你说什么??!”
土屋理查德再度站在了发球点的方向。
他的发球点并不是发球区,而是助跑一段距离的发球区后面。
从那个发球点开跑的话,对土屋这种久经风霜的发球员,很轻易就能踩上发球区的白线,而直直跳起。
虽然方才嘴上说‘你个性很烂’,但是实际在这个画面,追逐名气爆响的土屋理查德的发球,向前方猛冲刮在脸颊的风,都预示着即将终结这种无稽之谈的前一刻。
其实此刻,于宫治心底蔓延的细微洪流,也是,兴奋。
这是一种亲手打破神话,亲自给予对手威压的强大兴奋。
是一种人类原始生存环境下荷尔蒙激发的强烈直觉。
在这种荷尔蒙的激发下,宫治甚至感觉,他眼中的世界此刻只有那只标志胜利的排球而已。
猛地一瞬间,他调动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
那是一种空中顺势转身的技巧,对肌肉的把控和协调感有极高的要求。
上一课维持跑动姿势,下一刻猛地转为右脚前踢脚后跟摩擦剎步,两手合前在身前,他仰头,两只眼睛的视野中心,狭窄地只有转动着投下阴影的球体而已。
鞋底和地面尖锐的摩擦音响,接着是排球和手腕相击的一声重重地‘咚!!’
咚!!
排球应声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