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夜空似乎总是这样的浑浊。
轻轻靠坐在福特车柔软的座椅之上, 矢目久司翻了翻大衣的口袋,很意外地,没有在自己身上找出任何一块糖, 反倒是在这件大衣的某个外袋里, 翻出了一盒曾经很合自己口味的香烟。
怔然片刻之后,他这才慢慢回想起——三天前,自己在把月食送去宫野志保那里的时候, 似乎顺便就把身上携带的所有糖果,都留在了宫野志保那里。
——为此,他还遭到了某位天才研究员的一通斥责。
矢目久司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糖的话……
不吃就不吃吧。
反正以自己现在味觉的退化程度来说, 不管吃多少块,恐怕都尝不出记忆里那种令人心安的甘甜滋味了吧?
盯着那盒香烟看了一阵,矢目久司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拆开了烟盒,竖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烟盒底部,从里面磕出了一只香烟。
将香烟咬在齿间,戒烟许久的矢目久司摸出火机, 用稍显生疏的手法轻轻拢住了烟头与火机。
咔哒——
火机摩擦的声音,在绝对安静的车厢内响起,橘黄色的明亮火光很快就驱散了车箱内的昏暗。
就着火光, 矢目久司深吸了一口气,烟头处很快亮起了一点猩红,渺白朦胧的烟气在气息吞吐之中, 缓缓缭绕在了矢目久司的唇畔、指尖、眉宇间,久久徘徊, 不肯散去。
“……仅此一次。”
烟雾萦锁间,矢目久司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 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之下,更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神秘感和距离感。
收起烟盒和火机之后,咬着烟,矢目久司摸出了自己的那只手机,微微低下头,指尖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弹动。
——他像是在给什么人发简讯。
片刻之后,按下发送键、收起手机,矢目久司将那条松松环绕在自己颈间的围巾轻轻取下,摸了摸颈侧那条跟随了自己、唔……长达六年的金属项圈。
“今天正好是7月22日啊……”
眉眼轻弯,俊美无俦的脸上慢慢浮出一抹浅笑,矢目久司咬着烟蒂,若有深意地叹息了一声。
“距离那一天……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他望着后视镜,注视着光洁镜面里那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眸光温煦,眉目柔和。
“——24岁生日快乐,千间目。”
随手将手机丢出车窗外,轻轻弹掉烟头上那一小截摇摇欲坠的银灰色烟灰,矢目久司翻了翻衣兜,很快又从里面摸出了几枚刚从潘诺那里顺过来的小型定时炸弹,很随意地往这辆福特车的前座和后座各丢了两枚。
“唔……15分钟应该够了吧?”捋了捋有些长长了的暗红色碎发,矢目久司声音含混地嘀咕了一句,“再久一点的话,万一炸到他们就不好了……”
这样说着,他最后抬起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
“——7月22日,晚上9点,东京足立区近郊研究所前,爆破时间确定为……15分钟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矢目久司眉眼间笑意轻快,稍微有些得意地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很完美,不愧是我~”
最后确定了一遍自己那堪忧的记忆究竟有没有遗忘什么重要的东西之后,矢目久司单手插兜、指尖轻轻摩挲着口袋里那只冰凉的试管,右手则轻轻从副驾的位置上拎起了一只手提箱。
砰——
车门被轻轻关上。
哒、哒、哒……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这偏僻幽静的近郊小路上缓缓弥荡开。
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很快便踱到了这间隐藏在近郊荒僻处的研究所大门前,在雪亮的警示灯照射之下,从脚跟处向后,拖曳出了一条修长的、浓黑而扭曲的阴影。
有几名身穿黑衣的警卫人员很快便发现了他,“哗啦啦”的枪械上膛声不绝于耳,但,等他们看清来人那双标志性的薄绿色眼眸、以及对方颈间那条刻印着乌鸦标志的金属项圈之后,又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枪口。
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领头者的男人上前两步,十分殷勤地冲矢目久司弯了弯腰:“冰酒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突然过来这里了?”
矢目久司没有理会他。
仿佛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霭的薄绿色眸子轻轻眯起,矢目久司微微抬起头,冷然地仰望着面前这座近在咫尺的研究所。
它是他一切不幸的开始,也是[千间目]自云顶跌落黑渊的最强大的推手,没没有之一……
矢目久司的眸光微微有些恍惚。
这两天他时常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六年前,自己能更早一点发现山下洋平的背叛,如果自己能更强、更敏锐一些的话……
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那些自记忆回溯以来,夜夜纠缠得他不得安寝的悲呼声、惨叫声、求饶声,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声、爆炸声……
——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折磨得他痛苦欲狂了?
“……冰酒大人?冰酒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吗?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冰,酒……
品味着这个熟悉而满含着血腥味的的代号,仿佛瞬间被刺痛神经,矢目久司恍然回神,只觉自己方才所想的一切都是那样幼稚可笑。
——自从他成为冰酒、被乌鸦套上铭刻着自己印记的枷锁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信仰的高楼便朝着最坏最卑劣的方向崩塌倾倒。
此后大厦倾颓、疮痍满目。
遍地尘埃和狼藉之中,被埋葬的除了过往18年的记忆之外,还有一个鲜活而热烈的年轻灵魂。
——象征正义与安宁的樱花,终究还是被罪孽的黑血染作了鲜红。
至此,一切过错……便已再来不及补救。
凝望着头顶那抹白到刺眼的灯柱,矢目久司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眸光温润,看上去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之感。
烟气缭绕不散,一时不察,矢目久司轻轻呛咳了一声,肺部原本隐隐的抽痛,在这一下之后迅速变得尖锐而鲜明了起来。拎着手里那只稍显沉重的手提箱,分明是这样重要的时刻,矢目久司却放任自己的思绪、在一片难言的缄默中缓慢流淌。
无论是身为[矢目久司],还是身为[千间目]……他过往的人生旅途,在这一刻回想起来,竟显得那样单薄、那样渺小。
但在那些破碎到几乎很难拼凑成型的记忆碎片里穿行时,他却又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厚重感。
——他曾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审视着那些短促的欢愉,矢目久司的眼前一时闪过父亲握着警察手册、抚摸着自己的头顶谆谆教诲时,所流露出的骄傲与自豪的神情;一时略过母亲缠绵病榻时,握着自己的手、说着“你应该像寺君一样、去追寻你认为正义的道路”时落下的眼泪……
赤井秀一的夸赞、宫野志保的依赖、禾野正直的信任;人声鼎沸的商超里、伊达警官笑着递给自己一条作为谢礼的深灰色围巾;草津的细雪中、松田警官张扬地大笑着挑衅说“你是不是不行”;黑暗的楼道间、抱着猫的萩原警官温和地问自己为什么不进家门;狭窄的车内空间里、捧着卡通小狗蛋糕叮嘱自己一定要认真许愿的安室透,以及……
那一盒还没来得及品尝、就被自己不小心摔碎的草莓蛋挞。
恍惚之间,矢目久司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走过了这么多地方,认识了这么多人。这些被他以为早已经破碎在记忆狭间里的片段,在这一刻,又纷纷攘攘地飘飞而出,一遍又一遍向他自己证明着——
——在这个充满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上,曾有这么多人爱过、或者至今依旧深爱着你。
炎炎夏日的暑气无法让矢目久司的身躯染上丝毫暖意,但回忆涌来,这些温暖的,柔软的,让人仅仅只是想起、便忍不住想要微笑的记忆记忆,却仿佛燃成了一支炽热的火把,足够支撑他蹒跚走过人生这座残酷森寒的雪山。
这些在矢目久司裂痕遍布的记忆狭间里微微发着光的碎片,曾经给予过他足够多的温暖,以至于此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周、正被一股温柔的力量轻轻包裹。
自此一往无前、再无畏惧。
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座灯火绚烂的城市,矢目久司微微弯唇,眼神温煦而宁静,满身从容。
“再见~”
——现在他也要像被自己创造而出的尤妮丝一样,去追寻那宛如极光般璀璨而永恒的崇高事业了。
惨白雪亮的灯光照在青年毫无血色的脸上,分明是一副憔悴支离的病容,却莫名让拱卫在研究所大门前的组织成员们觉出了几分诡谲和不安。
“冰酒大人——”领头的警卫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眼神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警惕,“深夜造访这里,您到底有什么事?”
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了矢目久司一圈,警卫的眼神最终定格在了矢目久司拎在手里的那只纯黑色手提箱上:“虽然无意冒犯,但——您应该知道规矩吧?要进入这里需要上面的手令,您——”
直到最后抽完那支烟,满身萦绕着遗余一丝暖意的渺白烟气,矢目久司拿出了那支被他的体温微微染上一丝温热的莹蓝色药剂、抵至唇边。
喉结微滚。
很快,药剂见底,玻璃制的试管也被他轻轻摔碎在了脚边略显粗砺的水泥地面上。
“——我没有手令。”
薄绿色的眸子里缓缓染上一抹冰酒特有的冷峻与残酷,矢目久司唇角轻挑:“我没有手令,但我现在就想要进去……怎么办呢~?”
——————
盯着某只咬着一条蓝紫色围巾、蜷缩在自己买的宠物软垫上神情萎靡的大狗,宫野志保揉了揉额角,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上一次令她感受到棘手,还是刚刚回国、尚且一头雾水时,被迫接手父母曾经主持过的[银色子弹]开发项目的时候。
站在月食的小窝边,宫野志保沉思了一阵,半蹲下身,试探性地拍了拍狗子的脑袋瓜。
“饿了吗?要不要吃鸡腿肉?”
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头顶传来的轻柔力道,月食恹恹地睁开眼睛,松开围巾、温顺地舔了舔宫野志保的指尖,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
“他真的不是不要你了……”手指温柔地顺着月食皮毛生长的方向捋了捋,宫野志保低声道,“他可能只是这段时间稍微有些忙。等他忙完了,我就让他过来见你,好不好?”
“呜……”
目光流转,盯着月食食盆里几乎一点没动过的冻干和罐头,再看了看无精打采、情绪低落的月食,宫野志保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埋怨矢目久司。
她也知道,对方身为组织里权位极高的行动组干部,总会有很多麻烦事是对方无法推脱的。
但……
极为心疼地摸了摸月食稍微有些干燥的鼻尖,宫野志保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很快站起身来。
“——我带你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月食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依旧是那样恹恹地呜咽了一声,随后再次闭上眼睛,蜷缩在窝窝里一动不动了。
安慰地拍了拍月食的大脑袋瓜,宫野志保转过身,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自己房间的大门之外。
听到宫野志保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月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那样呆呆地趴在柔软的小窝的垫子上,有些委屈地哼唧了一声。
——它看上去很难过。
在一根筋的犬科的意识里,这是它第二次被主人丢给一个并不算熟悉的陌生人照顾了。
是它哪里做得不对吗?
否则主人怎么会忽然就不要自己了呢……
有些闷闷不乐地撩起舌尖,月食舔了舔自己干燥的鼻尖,微微扭头,将脸埋进了那条从小便陪伴着自己一同长大的蓝紫色围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