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海水浸湿变形的深蓝色礼物盒, 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被人拆开。
在这场几乎要湮没整座城市的漫天大雪中,矢目久司沉默地, 将车开回了自己的安全屋。
咔哒——
锁舌弹动, 安全屋的大门门锁被人轻轻拧开。
月食一早便听见了脚步声,此刻见门打开,立刻摇着尾巴, 兴高采烈地蹲坐在了公寓的大门口,黑润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从雪风中归家的主人。
矢目久司的一头黑发原本就被海水打湿,此刻再被倾泻的大雪覆落了满头, 不少发丝都被冻得结了冰,看上去,竟好像是一夕之间白了头似的。
眨巴了两下眼睛,月食从面前的人类身上,嗅到了某种很是不详的气息。
是血味……
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主人那双捧着一只奇怪方盒子的手上,犹豫了一下后,站起身, 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脑袋瓜凑到主人的手边,轻轻舔了舔那双苍白的大手。
下一瞬。
颈毛瞬间奓起,月食被舌尖接触到了冰冷温度吓了一跳, 但随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很焦急地把自己的颈窝往主人手上送,似乎是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替对方暖一暖冻得僵硬的双手。
推了两下没推开, 矢目久司看了一眼黏在自己身前,一副打定主意不准备挪窝模样的爱犬, 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要露出个安抚的微笑。
但他失败了。
原本就干燥皲裂的唇瓣, 在被人刻意牵扯的情况下,直接裂开了数条血口,殷红的血珠一粒一粒顺着血口往外渗出,很快,便将矢目久司惨白得几乎没个人样的嘴唇染作了鲜红色。
喉结上下耸动,矢目久司沉凝了很久,这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我……没事。”
很显然,月食根本没听懂主人所说的话,见主人抬腿拨开自己、转身关上门,它连忙竖着尾巴、紧紧地跟上了主人的步伐,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毛茸茸的身体往主人身上贴,似乎想借此,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浑身冷冰冰的主人。
它原本是出自好心的。
但此刻,在矢目久司浑身都被雪风冻僵了的前提下,月食不知轻重的贴蹭,直接成了矢目久司进屋的那短短几步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当体型硕大的伯恩山犬又一次贴上来的时候,为了避免踩到爱犬的爪子,矢目久司一个躲避不及,左脚拌右脚,整个人便动作异常迟钝地,重重摔在了公寓一楼的客厅里。
砰——!!
额头猛地一下磕在了用作隔断的书架上,很快,那片与木质书架亲密接触的皮肤,就泛起了一丝略显刺眼的艳红色。
晃了晃被摔得有些七荤八素的脑袋,等到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矢目久司不是伸手去捂已经开始红肿鼓包的额头,而是迅速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几乎有些仓皇失措地蹲在书架跟前。
微微低下头,矢目久司伸出略有些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被自己不慎甩飞、重重撞在了书架上的深蓝色礼盒。
纸质的礼盒沾了水,本就有些软塌塌的,此刻,又再次遭到了二次撞击后,整个盒子都糊作了一团、再看不出原本棱角分明的模样。
惨白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一点一点,将那只深蓝色捧进了怀里,小心翼翼地拆开已经软烂呈一团的外层包装。
香甜的蛋奶气味,很快就在这间公寓的客厅里弥散开来。
不慎绊倒主人的月食稍微有些愧疚,此刻,闻到这股突如其来的香味后,摇了摇尾巴,略带一丝好奇地把脑袋凑了上来,轻轻地把自己的下巴贴在了跌坐在地的矢目久司的肩膀上,跟主人一起望向这股香气传来的方向。
“……”
月食耸了耸鼻尖,看了一眼盒子里被摔成了一大滩奇怪的、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红黄相间的半固体,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主人,想了想,歪头蹭了蹭主人,试图撒娇讨食。
在被矢目久司接进自己居住的安全屋后,月食便逐渐习惯了一个新的规矩——在家里,凡是掉在地上的食物,都是属于它的。
这团看起来奇奇怪怪、像是什么黏稠的半固体的食物,虽然卖相不怎么好,但气味着实很香。
月食的眼神有些控制不住地往盒子上飘,然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它是不能随意捡食任何食物的。
哒……
哒……
细碎的水滴声很快引起了月食的注意。
自然向下垂落的耳朵微微立起,月食刚一转头,就被主人的反应吓了一跳。
——在小狗黑润明亮的眼睛倒影里,上一秒还在盯着盒子怔怔出神的矢目久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无声无息地红了眼圈。
此刻,大滴大滴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滚落,蔓延过脸颊、下巴。一直到最后,一半眼泪没入那条被海水浸泡得湿淋淋的围巾之下;另一半,则摔碎在了光洁无尘的地板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无论是哽咽声,亦或是抽气声都没有。
在一片如死般寂静的安全屋里,空气安静地,几乎就连眼泪落地的声音都仿佛重若擂鼓,一下又一下,在矢目久司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重重砸落。
在月食略显担忧的视线里,只见那个身材清瘦高挑的青年,正安安静静地蜷缩在地上,抖着手,捧着一盒已经被摔烂、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蛋挞,一点一点,和着冰冷咸涩的泪水,把那一团甜到近乎有些发苦的蛋挞,一小团一小团地、全部塞进了嘴里。
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在这样一个门外大雪飘摇、寒风呼啸的时节里,就这样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呆呆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眸失神,就好像一座被人不慎推落在地的石膏像。
缄默。
且濒临破碎。
望着地上逐渐积成小水洼的透明液体,月食有些不知所措——在被矢目久司带回家喂养的着五年里,它从没见过主人这般情态。
小狗也许不知道什么是眼泪。
但……
——满心满眼装着主人、永远热烈地深爱着主人的小狗,是能够感受到从主人身上逸散而出的悲伤情绪的。
望着主人仿佛被冻住的僵硬背影,月食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就凑了过去,弯曲着腰背、把自己环成了一个半圆形,将沉默不语的主人圈在了用自己身体围成的圆圈中央。
一边用自己温度最高的胸腹部贴着主人、帮助人驱散寒冷,月食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轻柔地舔舐着不断自主人脸上滑落的冰冷液体。
哪怕那种微咸的液体仿佛永远也舔不干净,月食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用自己毛茸茸的身体环绕着主人,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帮眼前的人类拼接、黏贴好身体里,那个濒临破碎的斑驳灵魂。
时针滴答滴答地走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
一直到机械地重复着舔干眼泪动作的月食,都感觉自己的眼皮稍微有些睁不开的时候,冷不丁地,它忽然感觉到,有一双冰冷的大手,动作迟钝且缓慢地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揉了一下。
“……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