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湙没有在随州逗留。
他先是派人扎紧了四门口, 用自己的兵力将原属州府的丁卫全部替换,让酉一带人控制住了州将府, 殓了周延朝的尸体送回周府后,又令人将欲趁乱出城的部分武氏子尽数抓获押入大牢。
武景同上了并州城头,帅府暂由武景瑟主理,随州这边凌湙并没有像旁人猜测的那般,会直接收入自己的翼下,而是让武涛出了头,令幺鸡携武开道威慑,殷子霁辅佐协理一干事务。
既然武氏宗老一意要让景同这一支继续接任族长之位,凌湙便也不与他们客气的, 令武涛行使族长之权,对于窝居在随州欺行霸市,欺压乡里的部分武氏族人,行族规、用宗法。
大战在即,他并没有分心与这些人磨缠的打算, 武涛年纪虽小, 可却是帅府正枝嫡脉长孙, 他出面既能堵了那些老家伙们的嘴, 也能令欲闹事之徒少一分借口来攀扯凌湙,更重要的是,可以锻炼武涛遇人待事的能力。
凌湙不会因为他小, 而过分保护他,乱世危局里的小孩子,没有单纯天真的时间, 尤其武涛身上担负的责任和期许,若不早早入世打磨, 凌湙怕帅府真会陷入青黄不接之时,那是对武大帅给予的恩惠和帮扶,最大的失职和不孝。
他以武景湙之名入荒原王册诰,那便也有替帅府培养一任合格家主的责任,武景同性情已定,武涛却还能塑造打磨,于是,在这时间紧迫的乱局里,凌湙不错时机的为他筑基。
本来用帅府里的文韬幕属最佳,奈何那些人有一多半私心太重,又在大帅丧仪之前被凌湙弄进了牢里,武涛年纪这么小,若放在他们手上教导,凌湙不敢保证两师徒会不会被他们趁机弄的离心离德,不如用自己人教导。
他一片公心不惧指摘,倒让殷子霁有些担心,怕自己这边过分干扰武涛的成长,到头来却吃力不落好,像许多史书记载的那样,少帝长成诛杀相父之祸。
凌湙沉默片刻,反倒笑了一声,“若真有那一日,倒是印证了你我的教导之功,也未尝不是欣慰之局?届时便是身死,也定是含笑九泉的。”
弄得武涛眼泪汪汪的跑来表真心,扒着他的腿发誓自己不会变成白眼狼,倒叫凌湙愕然失笑,两师徒情分倒比往日更亲了几分。
日后之事日后烦忧,起码现在师徒情分不假,便是日后因势利导师徒离心,那也是一场豪赌之下的应有之局,那么多历史摄政王或仲父都赌输的局,他便输了也不丢人,现在担心纯属杞人忧天,连凌湙事后想起来,都觉得感慨。
没料自己也有一日,会走上类摄政王之路,还扰的从属也一起跟着担忧,他们就差没把他结婚留后的目地明说了。
凌湙能怎么办呢?
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不能现在就发毒誓做声明的告诉大家伙,他不会结婚,不会有后。
尽管这话从前说过,可那时候他不是小么?人家都当他开玩笑,现在不好说,是因为局势不允许他“无后”。
无后等于无发展前途,对于讲究开辟宗族页,延绵世家传承的古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无投资回报的项目,会让来投效的人产生犹豫观望之想,是以,凌湙后来便再也没深刻解释过,自己无意愿结婚生子之事了。
从武涛正式拜他为师后,有着叔父-叔爷等诸多称谓的他,便起了好好培养他接班的意思,当然,这只是他自己搁在心里的想法,没与任何人提过。
武涛坐在酉一的马上,被牵着进入州将府,小小的孩童脊梁挺的笔直,在师傅鼓励的目光下,丝毫不露怯的坐上了中堂正位,而正位中心的地上,或坐或站了一溜来告状或申诉的武氏族人。
凌湙没有垂帘控场,见武涛面容板正,腰板笔直,没在各宗老族长辈面前退缩后,便领了人离开,身边甲一填了酉一的空缺,秋扎图填了幺鸡的空子,而薛维则暂代了殷子霁的缺。
说不担心也是虚话,不然也不会将自己身边用惯的人,尽数全给了武涛。
等他上了凉州城头,静待了数日的京畿方向,终于有消息传来。
武景同的袭爵之路果然没有顺利可言,世子爵依然是世子爵,武大帅身上的一等武勋爵,被后知后觉知道遭了算计的一众大佬给联合阻拦,以武景同无造世之功为由,暂缓袭诰,需等大战之后一并算功封赏之类的敷衍之词,褫夺了袭爵的正当资格。
凌湙点头没有说话,连武景同都没有多生气,两人之后的一次谈话中,凌湙已经给武景同打了预防针,预设过袭爵可能不会成的后果。
或许,武大帅在操作他封王之时,便也预料到了武景同袭爵不成的后果,离逝前的那一抹歉疚眼神,也是对这个儿子的愧疚,好在,武景同本身也不是个执着权位的,若非武大帅一直纠结着他的世子位,他根本也不在意朝廷这迟来的狗屁封赏。
凌湙站在凉州城头,望着几十里外延绵了数里的敌军帐篷,眸光微闪,淡淡开口,“给江州的掣云递信,让他将我的真实出身来历透出去,我想,五皇子那边应该用得上。”
武景同是不稀罕那个世袭的武勋爵位,可放眼满朝上下压封或迟封袭爵的耻辱,他没必要受,凌湙也不容许任何人给他气受。
掣电拱手应声,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墙头。
隆冬的第一场雪,下在大帅薨逝后的第二十日,凉羌大军以十几万之姿压境,威逼大徵朝交出杀死凉王孙的凶手。
而那个凶手,却刚巧就是那个刚被封了王的凌湙,满大徵朝臣都在这样的情形下失了语,对着手握全北境尽乎一半兵马的新封荒原王,说不出解兵权交人平息战事的话。
监国太子不知事,以为真的交出凌湙会让凉羌大军不战而退,开口便欲答应这样的要求,结果满殿朝臣无人响应,许久之后,才有黄铭焦战战兢兢的向他解释了北境局势。
太子啊!你要真敢下那样的旨,信不信?凉羌大军不入境,新荒原王的大军定会入京。
以为瓜分到荆北版图的各大佬,望着北境以荒原王为首的局势,莫明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新势力崛起的慌张感。
没有人能料到,武大帅在走前,会摆出这样一道局。
他们窃窃自喜的以为,能让北境出现两虎相争的乱局,结果根本没争起来,整个武氏就差对外宣布依附新任荒原王之词了,连安插在武氏族人内的细作,都传来消息,所有被引诱堕落的武氏族人,连事都没闹起来,就被荒原王派人收拾了,压根没起任何作用。
京畿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船身看着还在水面上,可船甲已经渗了水,一点点在往下沉。
大佬的目光集中在易爆易怒,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太子身上,脑中闪过所有的谋逆之举,皆定格在一个人脸身上。
是时候了!
武景同没有等到袭爵旨意,北境却等到了换帅圣裁。
两虎没有争起来,那就再来一个局,在有凉羌大军压境的前提下,他们就不信那个狡封诈得的荒原王,敢在境内妄动起事,那逆贼之名他戴定了,届时,这又封又褫夺王爵的朝令夕改之闲言,便冠不到当时同意给他王爵的大佬头上。
好脸要面的名宿望族出身的大佬朝工,可不想冠以失察祸乱朝事之名,如此,犯禁遭除名之不义之举,便得由益得者来犯,他们迫切的希望凌湙能“闹一把”事,如此,才能解了他们被蒙骗的怒火。
刚回到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的宁翼(凌誉),就迎来了一道看着就在要他命的圣旨。
往北境收兵权,以监军之名,实帅权之职。
凌誉当时就没站稳,腿一软就跌坐回地上了。
而他此时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门头挂着宁状元府字样,可事实上宁侯府那边并不与这边往来,宁振鸿和宁振熙下学宁可绕路都不往这边过,府学里被人打趣连眼皮都不带抬的,引以为荣之类的话被二人当成侮辱。
宁振鸿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的颇有处变不惊的气势了,从凌湙封王的消息传出来,他就扶正了自己能吞下鸡蛋的下巴颌,不再纠结今生与前世的不同点。
总归五叔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强横彪悍,今生早于上一辈封王的时间点,定然才是他本来就有的实力。
父亲身故,祖父瘫痪,被宁振鸿解构成了,凌湙封王路上阻碍失障的前提,前世那么艰难的封王路上,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其中他父亲与祖父动手脚的概率极大。
宁振鸿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感想,面对母亲日日对五叔的咒怨,他绷紧的小脸上,与实际心头上的感想并不相同,一边受孝道折磨,一边又受内里先知折腾,知道定数与命数的浩劫,有时候并不以人力改变,于是,在学业上的用心程度,时常因心绪而上下起伏,与宁振熙的优秀相比,便显得他平庸了起来。
他上辈子是受荫封作的官,一个破虚职受尽嘲讽,这辈子深知侯府局势,愈发觉得读文无用,奈何没有弄武天份,炼了小十年也只够强体自保,远达不到上阵杀敌资格,有时候从嫂子那边得到大堂哥宁振雄的消息时,说不羡慕都是假的。
前阵子宁振雄来信,说他正式入了边城军,五叔亲口调了他城门卫的职,许他入了甲一卫的骑兵营。
甲一酉一,从前都是他们侯府的暗卫,如今在边城都是凌湙的左膀右臂,功勋集成都能封将的级别,已经在府中亲卫与暗卫中间掀起了一波投靠潮,各人心思都眼巴巴的望着凌湙再向府中伸手要人,只有宁振鸿知道,已经成势的五叔,再不需要府中资助了。
如今局势颠倒,宁侯府倒要巴结依靠着凌湙,或才能在这动荡的局势里有一条活路,他母亲眼光局限在府宅之内,并没体会到五叔最真实的厉害之处,宁振鸿在劝了几次无果,反挨了骂后,便也不爱往吴氏院里去,母子二人渐行渐远,再难有温馨画面的时候。
凌誉接到旨意后,去的第一家府宅,便是他名义上的授业恩师段高彦家,二人对座半晌无语,茶都喝了一壶后,才互相无奈的对视而望。
段高彦抚额,不知道怎么评价闻关那一派人的作法,对凌誉这个真正的皇孙,又是拉拢又是打压的,总喜欢搞一个巴掌一个枣的套路,在扶持与教诲当中,择了一条训诫之路,偏偏他们不知道中间早就参杂了别人的理念,导致这颗棋子早早学会了虚以尾蛇。
其实闻关二人的做派很好解释,凌湙用一个词就能叫他二人明白,就是pua。
他们需要在推凌誉上位之前,就将他驯化成一个唯他们命是从的唯诺之徒,说狗难听了些,可事实上,他们就只是需要一条顺从的,没有思想的,只会鹦鹉学舌的傀儡。
凌誉没有明确的从段高彦嘴里听过荒原王的事,但他屡次能从荒原王口中听出其朝中有势之言,后经过细密观察,他大概能确信一些人能与边城联系上。
阚衡携在野入朝,他情理之中都当处于荒原王一脉,边城有纳在野人士扶持一事,知内情者尽知,也知道麓山书院死灰复燃之势,因此,与他近年越走越近的段高彦,就显得立场分明了。
而段高彦早早就知道凌湙掌控住这个小王孙一事,面对他夹心饼的生存环境,说不同情是假的,二人毕竟有着名义上的师徒情,此刻不免善意迸发,对着面犯愁苦之色的凌誉道,“回去给荒原王休书一封,我这边会压后半刻送信,誉……凌大人,本官仅止能帮你如此了。”
压后半刻,会令早半刻到达的信件更具有表忠说服力。
凌誉起身对着段高彦深行一礼,埋下头的脸上眼眶泛红,声音低哑艰涩,“多谢先生!”
从段高彦府中出来,凌誉又收拾好了表情,去了闻府。
一样的书房,同样的位置,只所处上首位的人换成了闻高卓,那一脸慈眉善目样,好像给他出难题的人不是他一样,殷殷切切期许的望着他,给予鼓励打气,“誉哥儿身份本为人上,奈何造化弄人,然今有一大好机遇,只要把握住了,你就有望提前登顶,誉哥儿,富贵险中求,兵权在其中的作用无需老夫向你说明,只要你能顺利握住了北境兵,京畿这里,有老夫替你守着,回城之日便是你登顶之时,誉哥儿,老夫今日给你一保命符……”
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物,却是一封陈旧书信,他将之推到凌誉面前,缓缓开口,“这是老帅生前写予你生父的信函,当年陛下疑心老帅拥兵自重,欲裁之,是你生父闵仁太子在朝堂之上力保,才免了陛下派监军为祸北境兵,后老帅来信感念你生父仁义伸手,曾许诺保其安危,护持一生的话……”
声音渐渐陷入低沉,似陷入几十年前的回忆里,悠悠长叹,“你父遭陛下诛杀,迅捷到让人毫无防备,老大帅得到消息时,连夜派人上京,可惜终究是迟了一步,到城门口时,就听闻你父伏诛的恶讯……誉哥儿,你拿着这封信函,必要之时,可要求武世子替父还愿,虽然不甚磊落,有挟恩之态,可到底这也是他父亲欠的债,父债子偿,祖荫庇护,你二人都没有错,旁人便要说嘴,也应当说不出花来,你且放心去,我这里随时听你的好消息行事。”
为显亲近,闻高卓和关谡一向以誉哥儿称呼,可听在凌誉耳里,便只有高高在上的蔑呼之嫌。
真若要推他上位,以他为尊,就该从小节上开始礼遇,尤其称呼时的态度,不该是以卑位小辈称之,私下里尊主提气的多有范例,偏他们要以亲近二字哄骗,若他真蠢笨也罢了,偏他不是,且非常能区分这等称呼里,带有的凝视考量意味,因此,每次到闻府时,凌誉都是提了十二分心力的小心应对,不敢让他们察觉出自己骨子里的桀骜不满。
凌誉上前接过信函,打开一字一句逐帧细看,上面确实与他见过的武大帅字迹相同,且称呼极显尊重谦卑,字里行间都对早逝的闵仁太子充满感念。
然而,凌誉心里并没有任何波澜,只作的表面样子是一副激动到目露红眶的形态,对着闻高卓下拜,“多谢老师关爱,学生定不负期待,若能达成所愿,定以相父之名尊您为首,感谢您这许多年的栽培爱护之情。”
闻高卓抚着颔下长须轻点头,一脸欣慰,“你是个有感念心怀的孩子,不愧了我们用心教导,当然,你也该多谢你的生父予以你的出生,他用自己的德慧心肠泽彼了你,等有机会,该要上他碑前去祭上一祭。”
凌誉听的头直点,像往常一样似小儿犯错般站着听训,别说所谓的尊卑上下之分,连该有的待客之道都没有享受到,如府中招收的门客幕僚从属一般,无二致的接受这居高临下的所谓关怀。
假惺惺到让人想吐。
他早过了别人说甚是甚的年纪,且也在凌湙的安排下见到了临终前的凌老太太,从她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比如他生父的死亡真相,内里诸多推手起的作用,又如何一步步的将他们嘴里的贤德太子诱骗坑杀。
事实的真相远比闻阁老表现出来的更残酷,他却当他仍是万事不知的蠢钝之徒,如今还想来故计重施,再来愚弄他。
直到出了闻府二条街,凌誉才撂下脸来,一把将怀里的信函抽出来扔马车箱里,垂目望着时还不解气,狠狠的抬脚碾了又碾,目露嫌恶厌恨,“你当我愿意有这样的出生?一个不光彩到连宗人府都录不进的出生?我该感念谁?我特么谁都不感念,只恨自己没有选择,若有哪怕万一的选择权,我愿自己能胎死腹中,永远不现人世,呸,恶心、恶心、恶心,你踏马的真恶心!”
京畿风云很快便通过快马到了凌湙手中,彼时凌湙正计划着调兵从登城绕路荆北,过西炎城出鬼雾碑林那一片地界,绕去凉羌大军后方反打一波。
来都来了,总不能真一仗不打吧?那这围境的目地岂不白瞎了?怎么着也得打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