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眸。
萧辞才刚抬起的手下意识生生顿住,有些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萧珩,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知道啊,”萧珩敛眉,眼瞳微暗,嘴角却带了若有似无地轻笑:“倒是三皇兄,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其实,整件事的最初,萧珩并没有将那只猫放在心上。
即便是秦王萧肃被挠花了脸,他也觉得应当是太子、齐王或恭郡王其中的某一位更有嫌疑。
毕竟当时萧珩本是可以冲上前去阻止此事的,却被人狠狠拽了一把,挡住了他的步伐。
彼时他的身后,只有这三位。
齐王和恭郡王向来交好,秦王萧肃则紧随太子。
若科举之事真落到萧肃头上,那无异于将此大权交还给了本已无法过问此事的太子。
齐王他们自然不愿。
那么萧肃若受伤严重,向来中立又处事中庸的楚王萧辞,便成了最佳选择。
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
黑猫伤人那日,萧辞几番遇险,被只猫儿吓得连连摔倒又哀嚎不断,实在显得胆小懦弱。
彼时萧肃拼着受伤的风险救下萧辞,自会获得意外的效果。
譬如在他们兄弟之间争锋不断的情况下,还能抛开政见的不同先行救人,是为勇敢正直,为人仗义。
再譬如与吓得魂飞魄散的萧辞相比,更显得胆大心细,可堪大任。
如此便在主理春闱之事上争得先机。
一方有故意伤人的动机,另一方也有自残自虐的可能。
但时日越久,他却越发察觉出不对。
萧肃脸上的伤本不严重——
这也是萧珩觉得太子亦有嫌疑的缘由,毕竟让自己的追随者受点轻伤就能博得父皇好感,继而独揽大权,于他而言定然值得。
但古怪的是,这点轻伤却久治未愈,甚至越来越严重,以至如今已无法正常出门见人。
这样一来,父皇就只能将其剔除出人选。
不排除他们作茧自缚玩火自焚,可除夕宫宴那只猫再次出现,整件事的走向便彻底变了。
科举一事,乃是为大梁选人才。
恭郡王萧宁自己喜武不爱文,比齐王更甚,又为人冲动不大靠谱,自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剩下唯一有竞争能力的便只剩自己。
萧珩猜测,也许幕后之人原先的目的并不完全是要杀他。
而是本着一举两得不要浪费的心态,既处理了猫,也处理了他。
猫是必定要死的,至于他死不死就得看命了。
死了更好,若是没死,他们便会再想旁的招数。
总归这权利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他的身上。
心思深沉,行事歹毒。
由此倒又让萧珩想起一件事。
年前他与林黎去京郊打猎,某次行至途中有些口渴,恰好路过一户人家,便想前去讨些热水喝。
谁料看着不过是普通的门墙,行至近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凶神恶煞的守卫拦住。
萧珩当时曾听到里头传来的动静,还当是圈养小动物的人家有什么忌讳,便也不曾强求。
后来再想,便觉得里面另有乾坤。
元宵前的这段日子,他与林黎虽不曾出门,却让府中侍卫暗中查探,结果还真查出了点细微的关联。
“想动手?”
眼尾的余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旁之人,萧珩丝毫不为所动。
“那您可千万要忍住,兄弟间要和睦相处,所有人都得和睦相处,这可是您平常日日挂在嘴边的话。”
“要是这都忍不了,您苦苦经营的形象可就毁了。”
“萧珩!”
萧辞怒火中烧,即便养气功夫一流也还是被气了个头晕胸闷。
方才的这些话无论哪一句被旁人听到,他萧辞都要落个凄惨悲凉,也许还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愤怒与慌乱交融,急切与不忿汇聚。
他惨白的脸渐渐涨红。
远远望去,活像块半生不熟的猪肝。
“你可知祸从口出?随意攀咬兄长,肆意栽赃罪名,这是一个皇子该做的?”
他抬头深呼吸,觉得萧珩疯了。
“本王属下众多,哪些人的家眷养了什么难道也要本王一一去管?你说的这些本王都不清楚,不过即便真有人在京郊养了些猫狗,那又如何?”
他瞳孔微缩,眉头紧锁,有些控制不住表情。
“养了猫狗便是那只黑猫的主人?宫里头养这些畜生的人多的是,难道人人都因此成了想要害你的元凶?”
萧珩看他一眼,平淡纠正:“是动物,不是畜生。”
“……”萧辞突然被打断思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半天才退开一步道,“行,动物——不是,本王要说什么来着?”
这人看样子脑子也不太好使。
萧珩再次友情提醒:“说害我的元凶。”
“不是!”他后面不是想要说这个!
无比烦躁地瞪了萧珩一眼,萧辞低头又稍稍木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本王是要说那什么齐国银两的事,萧珩,你张口闭口本王买卖什么药,可知如此毫无证据的诽谤若告到父皇面前,你该当何罪?”
萧珩挺贴心:“你要不要小点声?”
见萧辞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才接着道:“谁说本王没有证据了?”
“你,”萧辞先是一愣,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冷静,“你有什么证据?”
他不信萧珩能有什么证据。
事实上,萧珩也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直指他的证据。
楚王府中的人做事,最是小心谨慎。
所有的谋划确定之后,为保即便出事也不连累旁人,就连萧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如何操作。
但萧珩却又斜觑着看了他一眼。
“本王知道你府上的行事风格,一人做事一人当,下属们个个都像死士,为了保你清白很多事甚至不会跟你细讲。”
“但百密一疏,也有例外。”
在他说出“一人做事一人当”时,萧辞的心跳便已漏了一拍。
在说到“百密一疏,也有例外”时,某种不详的预感更是铺天盖地,将才刚恢复气定神闲的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原本拥有足够强大的自信,因这么多年来,无论兄弟间如何明争暗斗,都未曾将战火真正烧到他身上。
“楚王萧辞”这四个字,早已在他往日的形象上定下固定标签。
他是皇子中难得是老好人,是大臣间纷争的和事佬。
是父皇心中因太过老实而经常吃亏的老三。
就连母妃都时常为他忧心,觉得他这弥勒佛似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做个皇室之人。
可如今却突然有一个人轻而易举说出了他楚王府的行事风格。
就像是外表尊贵的锦绣,忽而被人毫不留情地扯开,露出了内里不足为外人道,根本无法启齿的腐烂棉絮。
让他原形毕露,逃无可逃。
偏萧珩还能继续言之有物。
“毕竟是交易,又是这等自大梁境外偷摸运输进来的隐秘药物买卖,你那属下为了拿捏住买家,也害怕被人无端诓骗,便私下记录了每笔交易的时间、地点和经手之人。”
“当然,也顺手记录了从齐国人手中收购的药物去向。”
萧珩笑着侧身,面朝向他笑得开怀:“三皇兄想知道那记录的账本现下在哪儿吗?”
话到此处,萧辞已经完全不敢再去想眼前这人是否是在乱编。
乱编毫无意义,且也不至于被说得这般恰有其事。
心惊肉跳,手都不知要往哪儿摆,萧辞完全慌了。
因为急切地想知道真相,他严密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分崩瓦解。
什么忠厚老实憨厚淳朴,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横眉怒目,如狼似虎。
萧辞脸上最后一丝身为皇兄的宽厚与和善都没了。
一连串的逼问瞬间爆发。
他声音变得阴沉:“萧珩!你究竟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本王府中难道有你的人?东西在哪儿?”
“本王警告你,别轻举妄动,否则本王定会让你……”
萧珩却陡然“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萧辞的神色瞬息万变,也搞不清都已这时候了,此人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便见萧珩气定神闲地轻启双唇,淡然道:“自然还在那属下手上啊,三皇兄不是知道的吗?本王疑心病重。”
四目相对,他咧嘴露出一口大白也,笑容满面一字一顿:“方才,都是乱猜的。”
“萧珩!你找死!”
心从胸口提到嗓子眼,又骤然坠落,再猛地炸裂。
片刻后汇成极致的恼羞成怒与后悔不迭。
有那么一瞬间,萧辞甚至更希望萧珩不是猜的。
否则他因对方的几句猜测便如此轻易露出自己爪牙,坏了多年的隐藏谋划,岂不是成了蠢笨如猪愚不可及的笑话?
怒气完全不受控地疯狂上涌,鬓间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模糊,就连耳边的声音都成了空洞的轰鸣。
他难以克制的喘着粗气,视线顺着萧珩的脸往下,触及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
纤细,瘦弱。
让他简直恨不得直接掐上去,狠狠地掐上去。
让他死!
而比恨更多的,则是遮天蔽日随之而来的恐惧。
他根本不敢想象,若萧珩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思绪乱成一团,从狠绝到欺瞒再到示弱。
萧辞几乎在电光火石间想了个遍,可还没来得及实施其中任何一种,就见三列禁军排着队行至跟前,将不远处的“百福山水”团团围住。
片刻后,另有人带着专司花灯的匠人往各处做最后检查。
只待时辰一到,便要点燃灯芯。
萧辞一肚子的话被数次打断。
好不容易闲杂人等走开了些,他刚要开口,方才去兵部那头聊了半天闲话的萧宁又快步走了回来。
“时辰差不多快到了吧,”他边走边嘀咕,怎么四皇兄还没来?便是府上离这里再远也该赶上了。”
他抬头去看天色,下意识要寻个人问问。
结果一转眼便看到萧辞与往日不太一样的神色,不由惊奇道:“三皇兄这是怎么了,大好的日子怎么板着脸?”
又忽然回忆起自己离开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一时有些夸张地“啊”了一声。
“你不会还在为我说沈玉枫的事生气吧,从前怎么不知三皇兄竟是气性这么大的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将萧辞气了个七窍生烟。
如今,是人人都要说他装了是吧?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街边挂着的大红灯笼被一一点燃,将整片大地照耀得喜气吉庆。
大臣们皆已来全,可秦王萧肃依旧没到。
萧宁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日子,四皇兄不至于忘了吧,不可能吧?还是路上发生什么事耽搁了?”
若是摆在以往,恐怕无需他多事,楚王萧辞也要问一问关爱一下自家兄弟的。
但今日萧宁数遍好奇,他却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无人接话,萧宁只好随手抓了个侍卫问:“诶,有谁见到秦王了没?”
那侍卫正忙着安排人点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了个愣怔。
好在不远处刚巧有个大太监带着人过来,闻言忙接了话头。
“殿下,秦王殿下方才派人告了假,今日身体不适不能来了。”
他说罢,又笑着道:“时辰差不多了,诸位可先行上城楼,那边已备好茶水和各色瓜果,还有六香斋刚出炉的点心。”
“六香斋?”萧宁登时兴奋起来,“往日想吃他们家点心,总要叫下人一早便去排队,没想到今日还能有这等口福。”
他抬脚要走,还惦记着:“四皇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