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着不动,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面,火把光渐渐远去,只余一片灰蒙的黑暗,夜色之中,看不清两人的神情。
左屏和穆娇走在他们略后面的地方,见他们停下不动,也不再前行,没有打扰,只默默的等着。
肖迟等人发现裴折没跟上来,回头喊道:“裴大人,怎么不走了?”
这一声打破了裴折和金陵九之间的僵持,裴折下意识挂上个笑,喊道:“来了。”
夜里林间的风簌簌,带着经冬未散的冷意,逐渐消了心火,裴折长出一口气,回头对金陵九道:“走吧。”
他语气轻松,全然未提刚才的事,不待金陵九回答,就加快脚步跟上统领军的步伐。
金陵九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跟上去。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远的距离,直到进了城也没说上句话。
此时天还没亮,夜仍深,街道上一片冷清,偶尔能听到一点细微的叫嚷声,是附近勾栏妓馆里传出来的,附近一片是做夜间营生的,这个点最闹腾。
去客栈和衙门是两个方向,裴折和肖迟说了两句,就停下脚步不走了,附近依红叠翠,他瞧着新奇,冲四周张望了一圈。
金陵九带着左屏穆娇到的时候,肖迟已经带着人往衙门去了,裴折好似拆了骨头,懒洋洋地站在街边,见他们来了,遂收回乱转的视线,只落在一人身上,没指名没道姓:“赶明抽个时间去衙门一趟,别忘了。”
要对今晚抓到的刺客进行审问,金陵九三人也参与了这件事,按照律法,应当一并问讯。
金陵九熟悉衙门办案的流程,直接应下,裴折瞧他没说话的意思,顿觉没趣,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转身离开了。
月光降了一地的冷霜,薄底靴将覆地的冷霜踩碎,一下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未等裴折完全转过身,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很淡:“什么代价?”
肩膀上的手很用力,裴折肩颈处一麻,慌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想弄死我啊?”
金陵九:“?”
裴折推他的手:“手松松,骨头就快被你捏碎了。”
肩膀连带着胳膊都酸,裴折没忍住哼唧了两声,听起来黏糊糊的,没一点风流体面的样子,不像人模狗样的第一探花郎,倒像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气小少爷。
金陵九下意识松了手,余光瞥见裴折皱着眉头揉胳膊,评价道:“娇气。”
半晌又报复似的补了一句:“裴娇娇。”
裴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硬是被气笑了:“你手上多大的劲,自己心里没数吗?九公子,非得弄死我是不是啊?”
这是一句无比正常的话,如果没有那道紧接着响起来的高亢尖叫的话。
“啊……郎君你,好哥哥啊……慢点啊,弄死人家了……”
裴折:“……”
金陵九:“……”
此地靠近妓馆,夜深正是寻欢作乐的高潮时候,被翻红浪间酣战正凶,泄露出些许大胆又孟浪的叫嚷。
这一声突如其来,裴折和金陵九都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了难以忽视的死寂。
想明白那一声是怎么回事后,裴折的脸直接黑了。
探花郎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处境,以往小打小闹开玩笑,玩不起多半是装出来的,金陵九第一次见他这样,颇觉新奇,连那股尴尬都淡去不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笑得很坏:“我没想弄死你。”
裴折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金陵九弯着眼,眼底那颗痣都淌着柔情:“弄疼你了,是我不好,我下次轻点好不好?”
裴折:“……”妈的!
当金陵九认真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不溺于其中的深情,秾丽的眉眼仿佛带着钩子,要将人魂魄勾出,让人心甘情愿地堕落无间地狱。
自古红颜多薄命,究竟薄不薄命不知道,裴折觉得,金陵九要命。
要别人的命。
“裴郎?”
高亢的叫声又隐约传出,裴折瞬间清醒过来,看着眼前金陵九明显揉着调笑意味的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手痒,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打一架。
其他地方也行,地点可以随便选择,裴折不介意,甚至心里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打是不能真打的,左屏和穆娇还在附近,真动手了吃亏的一定是自己,裴折暗暗磨了磨牙,将这笔账记在了心上:“差不多行了,别笑了。”
金陵九摸了摸嘴角,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没笑,我天生就长这样。”
裴折直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我信了你的邪,你之前巴不得天生面瘫!
这俩人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哪一方占了上风,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奚落对方的机会,端见裴折语塞,金陵九就突然变成了个话痨,一句接一句地挤兑他:“裴郎真是天赋异禀,样样都精通,连这坊间夜话都知晓。”
裴折:“……”
人一旦尴尬到某种程度,就会彻底抛开羞耻心,比如现在的裴折,他想通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只能加入,只要能让金陵九更尴尬,对比之下,他就会显得不那么尴尬了。
“是啊,我天赋异禀,可不止在这方面,现在时辰合适,要不找个地方,我们好好探讨一番?”裴折笑得太过用力,面目有些扭曲,“我定会让小九儿更加深入的了解我。”
金陵九倒吸一口凉气:“大可不必。”
裴折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眸底的温柔完全不输金陵九刚才:“怎么不必?我也不是不识情趣的人,小九儿深入了解我之后,我便也教教你坊间夜话,除了你的脸,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嗓子,相信小九儿说那些话时一定会无比动人。”
金陵九浑身一悚,他还不至于听不懂裴折话里的意思,看裴折一脸意犹未尽,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忙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们说正事。”
“谁闹了?”裴折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而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九儿是害羞了,没事,别担心,我这么温柔,一定不会弄疼你的。”
金陵九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闹过这么一通,脸皮差不多撕碎了,两人都被下了面子,再没有顾忌,懒得对着对方遮遮掩掩,都是千年的狐狸,心里头那点花花肠子谁不清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金陵九不想和裴折冤冤相报没尽头,他还要脸,招架不住,主动把话题拉了回去:“你怎么知道会有刺客,还随身携带了信号弹?”
统领军的人来得很快,就算他没有回去找裴折,裴折也不会出事,有很大可能,他还破坏了裴折的计划。
裴折打了个哈欠,他是梦到一半惊醒的,和刺客对峙时精神紧绷,此时心神一松,困乏劲儿就涌上来了:“你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啊?”
金陵九木着脸:“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裴折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一拍脑门,浑不在意道:“困糊涂了,现在脑子不清醒,改日再聊吧。”
他说完就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烦裴爷爷”的气息,金陵九觉得,他今天应该是没带扇子,不然刚才就直接亮出来了。
金陵九胡思乱想着,裴折刚走出两步去,就“诶呦”了一声,身子一歪,朝他倒了过来。
按金陵九以往,定是要躲开的,哪儿能让人撞到自己身上,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脚就跟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直到裴折倒进他怀里都没挪动一步。
作为倒在天下第一楼九公子怀里的第一人,裴折完全没有感到荣幸,反而不客气地指着金陵九的鼻子,愤愤地控诉道:“你的药是假的!”
药自然不可能是假的,花了大价钱请人配制的,但裴折的痛苦神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事关天下第一楼,金陵九的脸色沉了几分:“药瓶给我。”
裴折靠在他身上,将强行扣下的药瓶递给他:“不想给就不想给,没必要这么折腾我,嘶,九公子,小九儿,你怎么知道我最怕疼的?”
金陵九没理他的编排,一手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接过药瓶,拨开嗅了嗅,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是我疏忽了。”
裴折顿时顾不得叫唤了,拔高了声音问道:“药真是假的?这药有什么副作用?我该不会今后就残废了吧?”
“……”金陵九迅速冷静下来,在突然激动的人身上拍了拍,无奈地解释道,“药不是假的,只是我拿错了,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叫‘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你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啊,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给我拿的就是最好的?难不成你真的打算诓我来着?”
金陵九一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是诓你,是对我来说,这药是最好的,对你来说,另一种才是最好的,唉,简单说吧,这是专门给我用的药,你还记得自己上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吗?有没有到三个时辰?”
金陵九提到过,这种伤药会麻痹感觉,三个时辰后才会恢复。
裴折回忆了一下,笃定道:“不到三个时辰,两个时辰吧。”
“想给你用的是另一种,那种只会淡化伤口的疼痛,不会完全没有感觉,三个时辰后,痛感会慢慢恢复,和市面上卖的伤药差不多,但是效果会好一些,就是这种。”金陵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在裴折面前晃了晃。
“至于拿错的那个,其实是我个人喜欢用的,那种效果会更好一些,一旦上了药,便会迅速帮助伤口止血、愈合,会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裴折打断他的话:“您可得了吧,我都快疼死了。”
金陵九:“……”
金陵九将两个药瓶都收了起来,让裴折闹得颇有些头疼:“你错用的这种药是以毒攻毒的,一上药会完全麻痹感觉,但是两个时辰后,伤口的疼痛会加剧十倍。”
裴折目瞪口呆:“十倍?”
在裴折说话之前,金陵九抢先道:“虽然会加剧疼痛,但是三天后,你的伤口就会完全痊愈了。”
裴折真诚发问:“你觉得,我划破的那点伤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
金陵九硬着头皮道:“四天?五天?肯定会超过三天吧?毕竟是玉划伤的,养起来麻烦,可不能马虎。”
裴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哦。”
金陵九无奈道:“当时你刚上完药,说没有感觉,我还以为你是觉得那点感觉可以忽视,没想到是真的没有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