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贺同舟有很多话想问,但那些话到了嘴边最后竟一句都问不出口。
晏知微眯起双眸:“你好像不是很意外。”
连阙的眉心紧锁,似在沉吟如何突破面前的困局,却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晏知微心下疑惑顿生。
“异化屠夫?”连阙顿了顿答道:“或许更早,在他说遇到你屠本的时候。”
“也对。”晏知微如对他过早发现一切感到无趣,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他如无知无觉般笑道:“或许是你们之间的感应,自我、利己、不被约束,这些本就是你教他的。”
“他怎么样和连阙有什么关系?不要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
贺同舟忍无可忍的声音似令晏知微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看向贺同舟:“你该不会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贺同舟心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身后胁迫之人的气息也随着晏知微的话变得冷冽。
“我本来以为在遇到异化屠夫的时候叫走若紫的人是你,但后来我始终觉得不对。如果是你,察觉我们下界为何只唤回了她一个人……”
像是感到贺同舟的不安,连阙挡开汇聚向若紫的黑雾,打断道:“所以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故事中……或许少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你。”
晏知微打量过被看破的江雾,转而看向依旧如同身在迷雾中的贺同舟:
“到了现在你还没猜到他是谁?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何他会在地狱使者排名第二,为何这百年来万象之镰会由他保管,为何他能第一时间认出连阙……”
贺同舟越听心下越沉,直觉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如果江雾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来到他们身边……想到这样的可能,贺同舟便觉周身冰冷。
他僵硬看向若紫身侧的连阙,话却是在问身后的人:“你到底……是谁?”
“看来你的这个小跟班着实不太聪明,相处这么久……竟然还不知道,他就是万象之镰所诞生的器灵。”
“器、器灵?”
贺同舟愕然。
“万象之镰虽因杀戮而生,但他毕竟是纯净之灵不通人性,是你——”晏知微说着看向连阙:“是你解除了与他的羁绊,放任他不必认主,这才造成了他的背叛。”
连阙将手臂的划痕延伸,血液落入若紫混沌的眼底,他的声音不羁如昔:
“我既放任他不必认主,他便是自由的,何谈背叛?”
晏知微闻言眼底黑气翻涌,双方僵持之际,神明之血感召下的若紫一双浑浊的眼眸却突然睁大。
“是我……”
她似在极力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意识拉扯间看向连阙:“因为我犯下过错……你不忍让我面对……所以才隐瞒了我的身份,对吗……”
黑气自四面八方笼向若紫,似要将她重新拉回深渊的炼狱。
“停止唤醒吧。”晏知微目光扫过四周,却已不见被击退后寻不见踪迹的“景斯言”,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一边是背叛你的人,一边是一直跟着你的小跟班,如何选择应该不难。”
“不要听他的!”贺同舟挣扎道:“即使你选我,他也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让他闭嘴!”晏知微对江雾怒道:“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就把他交给我。”
江雾当即止住了贺同舟的话,贺同舟的唇上如被施下法术无法说话,只剩下吱唔的声音。
“你应该庆幸在我手中。”江雾凑近道:“真到了那个人手里,你觉得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
只是这一次,贺同舟像是没听到他说话般,彻底无视了身后的人。
晏知微一边试图突破连阙的防线,一边锁眉打量着陷入意识拉扯的若紫。
“神明之血的确可以破除一切幻境,只是他的神格还未重塑完成,所以收效甚微,只能在若紫意识混沌时将其强行从梦境中带出。”江雾看着连阙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贺同舟低语道:
“猜猜看,他为什么宁可这样费神也不肯通过唤醒记忆的方式叫醒那个女孩?”
贺同舟戒备看向晏知微,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仍旧唯恐他的话被晏知微听到。所幸晏知微的注意力如今都在连阙与若紫身上,无暇顾及角落的他们。
重伤之下,“景斯言”隐匿了身形悄然观察着一切,他的身影隐在半明半暗间,黑暗为他平添了一抹亦正亦邪的气息,一如他身上此刻的异化,让人辨不清晰。
躁动的鬼影如同感召到晏知微的愤怒,纷纷放弃了追逐的人涌向负伤的“景斯言”。
见他脱身乏术晏知微方将狐疑的目光穿过若紫,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一切……
晏知微迟疑间忽而窥见一抹在仓皇中想将自己藏入人群后的瘦小身影,他的目光微凝。
江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面色竟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贺同舟疑惑望去,只见慌乱将自己藏在人群身后、似在刻意躲藏的人竟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
那个孩子怎么了?
贺同舟心下疑惑。
他认不出女童,但“景斯言”却是认得的。
女孩幼小的身影脚下微跛,双马尾之下的一双眼睛带着惊愕的畏缩,那不正是——
温森瑞的女儿,他们在向日葵公馆中遇到的女童。
莎莎。
可是这些副本中的鬼王包括亡灵都重聚在此,莎莎为什么要避开晏知微的目光……
似意识到了什么,“景斯言”的瞳孔骤然一缩。
连阙始终沉默,不肯利用梦境赋予的记忆唤醒若紫,甚至对于过去也只字不提。
莎莎与其他鬼王看似没有什么不同,可所有人都知道,十九狱的鬼王是曾经的地狱之主自末世的人间引渡而来。
尽管如今的十九狱有太多被修改的规则让一些故事失去了本来的面貌,但在莎莎的故事中——
“是傀。”
晏知微的声音如将游乐场内的一切冰封,也让挣扎的若紫僵在原地。
他抬起骨镰,刹那间凛冽的杀气直奔若紫的面门而去。
连阙挥下手中的镰刀,机械小乌龟亦挡在了二人身前,将这裹挟着神明之力的一击接下,然而预想中随后的攻击却未至。
连阙顿觉不对。
他愕然抬头,只见游乐场内鬼影交错,竟一同将重伤的“景斯言”逼入了死路。
骨镰也在下一瞬裹挟着劲风而至,带着无尽的恨意未有半分迟疑地刺向他的心脏。
异化与伤痕纵横伤口的手在最后一刻堪堪握住锋刃,止住了刺入的刀尖。
连阙的脚步下意识向着二人的方向而去,可他刚刚迈动脚步,蛰伏在四周的鬼影便已虎视眈眈靠近若紫。
“我倒是忘了,当初就是你教那个孩子如何造傀。”
晏知微看向连阙眼底神色莫辨:“现在你要怎么选呢,背叛者?追随者?……还是你的那个小跟班?”
骨镰的刀尖嵌入“景斯言”的胸膛,握住刀尖的手上青筋迸现,即便他已是强弩之末,竟也一时在神骨所铸的镰刀下陷入了僵持。
见连阙未动,晏知微也未着急:
“所以若紫死后,你也用自己的记忆造出了这样一个傀,让她去人间……体验那些你们向往的、虚假的人生。可是,傀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兀自笑了起来:
“一旦恢复记忆,就是她走向消散的开端。”
若紫长久怔在原地。
她曾问过连阙无数次,自己到底是不是晏若紫。
那双清冷的眼睛望向自己时却带着浅薄的温和,他说,不是。
是啊,她不是晏若紫。
他说,她只是自己。
她记忆的开端是在人间,平凡而无奇的一生却有着无数的温暖。
那不正是晏若紫一次次偷溜出地狱,最向往的人间。
记忆中菲姐遥远却亲切的脸依稀还在眼前,初见时莫名的亲近感,原来是因为她是那个小女孩用与母亲相处的记忆做成欺骗自己的傀。
而她。
正是连阙以全部记忆为媒介做出的傀。
若紫额心一道符印缓缓浮现,却又在彻底显现时如砂砾般碎散在风中。
明白了一切的瞬间,属于晏若紫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她只是傀。
一个承载了记忆的容器。
寻不到来路,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数万年的记忆太过庞杂,她的身体如同过载的容器一般快要被这些记忆撕裂。
这就是,她生命的尽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