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 落在山巅。
元神伏在他背上,山风猎猎,宽袍广袖跟着迎风舒展,一派闲适从容。
“师尊。”陆焚如说, “等我们从不周山回来, 就去昆仑看桃花, 去煎茶酿酒, 避世隐居,享清福。”
“你开客栈, 我做你的伙计, 我很勤快,不要银子。”
“我给你泡茶, 一定是不苦的茶,我去找最好的茶树,不给就抢。”
陆焚如讨价还价:“但你要准我叫你师尊。”
他将元神牢牢护在怀中,盘膝坐下,冲天的妖力盘桓连结, 浓郁黑雾之中, 混着青冰的银芒拔地而起。
不周山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搅扰, 生死之道妄动,自然有天地之力来镇,浩然威压铿然落下,将山石顷刻碾成齑粉。
风卷尘沙遮天, 云层厚重阴沉得仿佛随时压坠, 天边响起滚滚闷雷, 刺眼白光烁闪,生机勃勃的万物瞬间化为肃杀。
天地骤暗, 风雷骤起。
那些藏在附近窥探的影子,贪婪的眼睛,纠缠不休的阴谋算计……叫森然青冰悄然蔓上。
发觉时错愕惊呼,发不出声,这些影子才悚然察觉,身体不能动弹,竟连舌头也被冻在口中。
浩荡威压下,甩不掉的阴魂不散,也像那山石一般,无声无息化作血雾。
陆焚如将生铁刀倒转,往胸口一剜,射出血箭,融进那滚滚血雾之中。
这是陆焚如炼化了那上古妖圣的残魂,翻出的妖族血祭秘法。在这不周山下,便可强开轮回道,逆生死转乾坤。
……
漫天弥地的血雾里,仍有数不清的阻力。尽皆是昔日巫妖大战,在不周山下被纳入冥界,看守轮回道的阴兵。
这些阴兵早已没有了神智,只是一道无知无觉的残魂,依照天地之力的驱使,拦阻擅闯者。
陆焚如背着元神,挟狼灵一路杀过去,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微光乍现。
他盯着那道微弱天光,咬牙扑进去,摔在地上,仍不忘护紧师尊,急喘着满腔血腥气抬头。
……他看见漫天星辰。
静谧夜穹寒星闪烁,那一道月华静静落在青石板上,漫野绿草随风轻伏。
月下风间,立着株苍翠老松。
“你你——”老松见着陆焚如怀中身影,原本已摆好的高人姿态,顷刻烟消云散,“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陆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漆黑,定定看着他。
松柏本就是清净之物,三万年的苍松,餐风饮露,承日精月华……被天地派来看守这不周山轮回道,再合适不过。
他师尊早就知道他要来这轮回道。
陆焚如缓缓道:“不带他,带谁?”
这一张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早已哑透,说出的话干涩异常,每吐出一个字,喉中血腥气就愈浓。
老松错愕道:“不救你同族了?你不是来救他们的?”
祝尘鞅当时交代的,是陆焚如多半有天会来不周山,复活黑水洞群妖……何曾是这么难的差事??
陆焚如被他问住,握着那柄生铁刀,在原地站了半晌,将刀放在地上,双手抱拢愈散的元神。
他抱着祝尘鞅的元神,盘膝坐在地上,以妖力结阵,护住最后一点金光不散。
……
是有这回事。
“我师尊怎么说。”陆焚如问,“他们该死么,我该救么?”
他这话平静异常,若是不明就里的,听见他这么说,几乎难免要觉得瘆人胆寒。
但老松的反应却不同,看他半晌,眉头越皱越紧,走到他身旁草地坐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松说,“你师尊……”
老松忍不住看了看那道阖目熟睡的元神。
青岳峰一战后,老松已许久没再见过祝尘鞅,只知道这家伙如愿败在了徒弟手下,青岳宗的供奉也换了人。
老松抬了抬头,想再去看那狼灵背负着的肉身,实在怕看着疼,打了个悸颤,飞快收回视线。
老松看着陆焚如,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张口,斟酌着打量这浑身浴血、状似修罗的少年妖圣。
“我不知道什么。”陆焚如垂着眼道,“我只知道,我师尊不会害我。”
……知道这个就够了。
师尊不会害他,倘若黑水洞和师尊到了什么不死不休的地步,也无非那几种可能。
要么黑水洞里的妖族,并非他想象中那样与世无争,也是凶兽恶妖……要么就是有东西在背后捣鬼。
再想想那生铁刀的蹊跷,与血瘴如出一辙的操控手段,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残魂。”陆焚如低声说,“黑水洞和那上古妖圣,什么关系?”
他这样问了一句,不等老松回答,又自顾自缓缓说下去:“能在我的刀上动手脚,关系匪浅,我与那妖圣残魂没有血缘传承……是部下?”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老松,在对方的神色里得到答案,点了点头,继续说:“原来是部下。”
“道魔之争,鸿钧取胜,以身合道。那上古妖圣死于巫族诛妖大阵,心有不甘,留下残魂教唆挑拨……我族中有妖着了道。”
陆焚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残魂教唆的手段,日夜侵蚀心志,逼人偏激、逼人嗜血,逼人煞性大发。
他被师尊教成了人,能勉强抵抗。黑水洞中的妖族,没有这个能耐,瞬息间就会被血脉激起的杀性吞噬。
“不止?”陆焚如看了看老松的神色,略一思索,又点了点头,“对……还不止。”
不止是这样,能让这残魄找着机会,乘虚而入,定然是黑水洞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刀,压下凶性,压下顽劣,迫着自己按师尊的习惯思索。
倘若他的同族对他当真疼爱关切,以师尊的脾气,纵然没法替他复活族人,也一定会同他解释。
倘若是那样,师尊就会带他回黑水洞,给他讲述当时实情,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无人关怀的孤儿。
祝尘鞅不是有话不说的脾气,除非是不能说的话——什么话不能说?
有什么真相,是他师尊不方便告诉他,不方便多解释……最后顺理成章,成了献祭那滔天恨意怨力,让他活下来那一步绝佳棋路的?
陆焚如抱着元神,手指慢慢抚着灿金刀鞘……这是神骨。
这是神骨。
陆焚如不让自己的手发抖,他还要抱着师尊,还要从这轮回道里,抢回去一条命。
不是发抖的时候,不是难受的时候。
不是用着把刀慢慢剖了自己,研究怎么才能觉得疼的时候。
“我师尊……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神骨神血当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