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没能立刻离开。
左眼窥得的过往, 不论多少,在现实里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在这弹指的须臾片刻,陆焚如实在忍不住跟着祝尘鞅,想看师尊离开后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
他跟了很远的路, 才终于意识到……祝尘鞅也并不清楚这件事。
祝尘鞅也并不清楚, 不做师尊了, 要做什么。
不去逗小徒弟, 又不除妖,又不去看桃花, 那么要去什么地方。
祝尘鞅过去没考虑过这个。
上九天早已叫战火吞噬, 祝尘鞅在上面并没有亲朋故交。而这尘世间,十余年来, 除了斩妖除魔护卫一方,祝尘鞅也只养过徒弟。
“师尊。”陆焚如赶上他,尽全力想穿透这时空阻隔,跟到他身边,可倾尽所能也无济于事……他跟着祝尘鞅把这条路走到头。
祝尘鞅把路走到头, 发现是片悬崖, 险峻异常, 上倚绝壁。
残阳如血,将悬崖照得一片赤红,竟透出点点金光,这刺眼金光投落下去, 是滚滚黑水。
陆焚如认得这个地方。
他忘不掉, 没人能忘记自己死过一次的地方, 但此刻他只想挡住祝尘鞅,让师尊别往下看。
祝尘鞅端详那弱水, 静静出神。
“焚如。”祝尘鞅说。
陆焚如身形巨震,他以为师尊察觉到了自己,凝神细看,才发现祝尘鞅是在对着那弱水说话。
……祝尘鞅在练习生他的气。
这对天赋异禀、修炼之路一片坦途,从没遇过半分阻碍的堂堂九天战神来说,实在有些难了。
祝尘鞅深吸口气,有点挫败地叹出来,又端起架势,重新换了个语气:“焚如。”
他自己把自己说笑了,哑然摇头,把语气变得更凶些。
陆焚如听着师尊一声声叫自己。
这些话音,并不比那万千刀雨更好受,生生剐骨锥心,他却挪不动步子。
祝尘鞅练习了个把时辰,咳了两声,使金光发出把小飞刀,慢慢揉着额角,摘了个野果吃着润喉。
还真是……看不出寸进。
倒是这野果很甜,黄澄澄的,看着也好看。
祝尘鞅靠着那险峻峭壁,指使小飞刀又摘了些,不顾那松树妖反对,挂在火冒三丈的三万年老松上。
有一个没挂稳,掉下来啪嗒一声,砸了小狼妖的脑门,把小徒弟砸得瘪了瘪嘴。
祝尘鞅阖目感应,没忍住笑了,又把那神力凝成的小飞刀化成一股风,拂上去轻轻揉了揉。
“你我师徒,十余年情分。”祝尘鞅慢慢念了一句,又摇摇头,重新删改,“你我师徒情分。”
你我师徒情分,到此尽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祝尘鞅删删改改,试了多次,最终还是说不出十分气势。
偏要到这时候,他不着神铠、不化外氅,一身单薄衣物静静靠在夜风里,才叫人惊觉这煌煌凛然的九天战神也年轻,也瘦削,也是肉体凡胎。
他就这么坐在那,神识扩遍群山,看着倦鸟投林,月落日升。
一直等到昏迷的少年狼妖苏醒过来,啃着松树上结的奇特果子吃饱,又在青石板旁捡到一堆蘑菇……那神识才算满意,不动声色地悄然敛回。
祝尘鞅不再回离火园,因为左右也没什么地方去,就坐在这万丈峭壁之下,修炼法力真元,淬炼神力。
等到那必须到来的一日,他得一掌击碎陆焚如的内丹,确保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受创之下,暂时无力干扰,再趁此时机剖净陆焚如身上暗藏的血瘴血丝。
这些都得在须臾间完成,不能给那残魂反应的机会,也不能给陆焚如反应的机会。
反应过来,就知道疼了。
祝尘鞅还是不舍得徒弟疼,他检查过陆焚如的身体,倘若剖净血瘴血丝,这具肉身只怕也要崩溃,必得拿什么来重塑。
离火……并不合适。
离火太灼太烈,极难驯服,操控离火的过程,也是消耗生机,毁却肉身的过程。
祝尘鞅用不了本命兵器,兵器承载不了离火真元,这具身体其实也一样,早晚都要崩溃。
这是宿命,巫族生来如此,越强便越不久长。在上九天那些大巫眼中,像他这样承一身神骨神血而生的,珍贵的是精纯神力,而非外头这个容器。
所以陆焚如将来就算报复他、杀了他,也不会被巫族怎么样,除非陆焚如要动他的神骨神血,才会触及巫族底线。
……那么就得有个能尽快炼化神骨,吞噬神血的新肉身。
祝尘鞅看着缓缓流淌的弱水,他知道该用什么了。
这东西很合适,唯一的缺点是弱水寒毒阴寒至极,他也受不了,碰一碰都难受得要命。
拿这个给小徒弟重塑身形,往后小狼妖不高兴,就不方便再抱着哄。
祝尘鞅想了一阵,又觉得这念头好笑,摇了摇头。
缺点固然是缺点,但也大概用不着特地考虑。
他要击碎陆焚如的妖丹、剖了陆焚如的肉身,让陆焚如溺在弱水里,真真切切地死上一次。
这条路要走到绝处,走到退无可退,走到不留一丝后悔的余地。
还有什么可抱。
陆焚如跟着他落在弱水畔,看他出神、看他自嘲,跌跌撞撞扑上去,想抱住那道影子。
手臂拢住的只有夜风,幻象散尽,陆焚如跪在草地上,静止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露水冰凉。
陆焚如看着手中的蘑菇,恍惚着将它拾起,擦净,用衣摆兜住。
陆焚如轻声说:“师尊。”
风过松枝,沙沙作响。
那老松受了祝尘鞅的神血,早已化形脱壳,元神遨游天外,不知所踪。
青石板下平坦干爽,并不是拾蘑菇的地方。
叫师尊哄着,以为连仙丹都是树上结出来的小狼妖……也一直不知道,老松就算憋上三万年,也是结不出野果的。
那野果个个沁甜,甘脆多汁,他不舍得吃,全藏在离火园里,等着师尊回家。
小白狼尚有妖物习性,最宝贝的东西,总要挖坑埋起来。
埋着的野果,没等到人来吃它,已长成树苗,又绿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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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纠被钻进怀里的小白狼轻轻拱着,睁开眼睛。
他这一觉睡得不错,狼灵庞大的身体阻隔夜风,皮毛柔软暖和,尾巴做被子,盖得很舒服。
他没急着起身,抬起手,摸了摸小白狼湿漉漉的鼻尖:“遇见了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