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肆这一宿, 其实既没怎么去客厅,也没怎么睡。
火车上摇晃的记忆清晰过了头。
应时肆几乎没坐过火车,除了被从长大的地方带出来,也没怎么出过远门。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 身边全是人, 应时肆看谁都警惕, 都像不怀好心。
他紧紧抱着那个大编织袋, 蜷在座位里看外面的夜色,只觉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完。
应时肆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下车的, 只记得到了第二个站台, 灯光刺眼地涌进来,有人说“就要出省了”。
有人说“下一站长得很”, 又有人说“这下走远喽”。
应时肆盼着走远,他因为这个消息雀跃,又因为这个消息难过。羽绒服暖洋洋裹着他,应时肆愣了一会儿,扒拉开编织袋, 盯着那袋红彤彤的山楂看。
这一站停靠的时间不短, 有人下去抽烟, 站台上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人们高声交谈,车内外都很热闹。
应时肆什么也听不见, 盯着祁纠的红山楂。
他想不通这东西有什么好吃, 火车车厢里暖和, 山楂没那么硬了,好像比刚才更红更鲜亮。
应时肆迟疑半天, 拿一个在袖子上蹭一蹭,放进嘴里一咬,眼泪就被酸得飚出来。
难吃、难吃,这才叫难吃。
祁纠没吃过好的,一定是没吃过好的。
怎么会有人想吃这东西,又觉得润喉糖难吃?
幸好他买了灶糖,可惜火车非得今晚开,不是他非要走,火车非得今晚开,可惜有些人吃不着了……
应时肆用力咽下山楂,掰了一大块灶糖,塞进嘴里嚼,头昏脑涨地这么想了一会儿,听见哨子声。
这是列车员提醒要关车门的声音。
应时肆还在嚼灶糖、还在被酸得掉眼泪……他不知道这一会儿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就已经拽着装满了灶糖、山楂、阳春面的编织袋,踉跄着坐在站台上。
火车轰鸣着跑远,应时肆盯着跑远的火车,觉得自己有病,多半是病得还不轻。
他扭头往回跑,怕冻山楂化了味不对,跑出火车站就掰了好几根冰溜子,塞进塑料袋里。
回来这一路,应时肆来不及细想。回到别墅,摸去楼上找祁纠,一样来不及。
等到把自己塞进浴室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蜷在沙发里,应时肆才被火车缓慢的摇晃占据。
他逐渐后知后觉地,一点一点意识到,火车上那种吞噬他的感受是什么。
他在想家。
……很荒唐。
比有人爱吃冻山楂还荒唐。
他在想一个待了一天,空荡荡连人气都没有的,样板房一样的破别墅。
应时肆当初被带走,离开出生那个地方,走得头都没回——活了十九年头一次想家,居然是在清晰地想念一台轮椅。
一只狼崽子蜷在沙发里,藏在羽绒服底下,花了几个小时,慢慢想明白这件事。
他能睡着的地方,是祁纠的轮椅旁边。
……
祁纠正在给灶糖们分类。
被摔碎的捡出来,用来当日常零食,给应时肆解闷。
还算完好的留下,用来在过年的时候摆盘。
系统正在偷吃龙须酥,察觉到动静,就提醒祁纠:“你家狼崽子又来了……带着枕头。”
祁纠听见了,抬起头,放下手里正在叠的糖纸。
这具身体对声音很敏感,这是创伤后过度警觉中的一种——当人潜意识里认为,没能避免危险的原因是“不够警惕”的时候,就会不受控地长期维持这种警惕。
应时肆所固执保持的状态,其实也和这种道理类似,只是没这么失控。
毕竟狼崽子没进门……只是带着枕头,拎着羽绒服,闷不吭声地准备在走廊里打地铺。
系统:“……”
这是幢别墅啊。
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
祁纠也开始反思,他原本对居住条件没有要求,但狼崽子这回脾气犟得很,的确该做出些适应性调整:“把隔壁收拾出来?”
别墅的二楼做了适病化改造,他这间卧室有不少医疗设备,隔壁其实是陪护房,方便来照顾病人的护工暂住。
祁纠没请护工,一来是实在不习惯,二来也是这具身体的状况他们毕竟有数。
缓冲区有身体数值的实时监控,条目类别相当清晰具体,祁纠自己就随时能调整,按情况及时给药就行了。
这具身体差归差,祁纠一个人其实能照顾妥当。
就算应时肆今晚不跑回来,也不要紧。
把他放在这儿一个人待两个小时,等闪回发作差不多过去,也就好了。
系统给“收拾隔壁房间”投赞成票,顺便开赌局:“等你家狼崽子养熟了,会因为这段发言咬你几口?”
祁纠笑了笑,扔了两个骰子进数据转盘,操控轮椅过去,抬手开门。
应时肆刚裹着羽绒服躺下。
狼崽子洗了澡,没好好擦头发,一脑袋短发乱糟糟竖着,整个人僵在门外。
应时肆越紧张越没表情,人都不会动了,脸上还冷冰冰,漆黑的眼睛一言不发盯着祁纠。
弓着后背,肩膀绷紧,是个异常警惕提防的架势。
“今晚请假。”祁纠温声说,“来。”
应时肆仍紧盯着他,皱了皱眉,低声重复:“……请假?”
祁纠点了点头,撑着门框,转过轮椅,换了种更明确的说法。
他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
应时肆因为这句话僵住。
他还是没听懂什么叫“请假”。
他猜祁纠是说今晚他们请假不冷战、不互相提防了。
祁纠暂时不当坏金主,他也先不用防备……可这也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是什么手段,是为了麻痹他的意志,还是放松他的警惕……
应时肆发现身体远比意志诚实。
他明明还在想这些,可看见轮椅里的人朝他张开胳膊,就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挪过去,伏进那个怀抱里。
他伏在祁纠腿上,不敢用力,轻轻碰那条空着的裤管,察觉到颈后有陌生的温柔抚触。
祁纠身上有很淡的药水味道。
应时肆不喜欢这种味道,他皱紧了眉抬起头,拢在颈后的手就揽实,安慰地轻轻揉他后脑。
祁纠低头看他,神情很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映着他的影子。
应时肆没法挪开视线,胸口开始起伏,眼睛酸得像是吃了山楂。
“我本来能跑的。”应时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你抓不住我。”
他的嗓子哑透了,一定也是山楂的错:“我能跑的,我差点就跑了。”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
应时肆闭紧了眼睛,心想祁纠根本就不知道。祁纠差一点就吃不着灶糖、吃不着山楂、吃不着阳春面了。
这人自己住这个破别墅,肯定不会自己找好吃的,不会自己想办法住得舒服,每天就吃一堆药、弄一堆营养剂。
这么有钱的大老板,不会花钱不会享受,挣钱干什么?就存着?
应时肆小心把手探到祁纠背后,摸到硬邦邦的腰背脊椎,他屏着呼吸按了几下,就听见轮椅里的人滞住呼吸。
“不舒服。”应时肆轻声问,“腰酸是不是?”
他同意祁纠的意见,半夜请假,夜里他们不较劲……这人要真在这时候都骗他,他认了。
应时肆很少会想到“认了”这个念头,他长到快二十岁,从没认过什么事,从没信过有什么逃不脱的命。
这是头一遭。
应时肆跪在轮椅前头,身体前倾,环抱着祁纠。
轮椅里的人弯下肩背,靠着他,额发静静垂下来。
“一点点。”祁纠说,“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