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跳进他的家怀里。
不像小鱼崽, 年轻的人鱼已经有了足够的耐心,可以等很久——但这也不妨碍他抱着祁纠等。
他们之间的时间,每分每秒都珍贵,不能再离得更远。
国王甚至非常清楚……这段等待的时间, 代表的意义是什么。
祁纠不是在沉默, 是在想。
这种思考认真郑重, 不把人鱼当成可以随便糊弄的小破鱼。不随口应承允诺, 是因为只要约定就会遵守,只要答应就会做到。
国王知道, 祁纠是在想, 他们能在一起多久,一百年还是一百秒。
平时口中没有一句实话的人类骗子, 每到这种事,偏偏就诚实过头,一句也不肯骗他。
诚实得气鱼,祁纠明明可以哄他,就成家, 就过一百年……哄一句就行了, 这些珍珠和宝石随便拿, 要多少有多少。
可现在祁纠不立刻回答。
这就说明,他的人类正在计算,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比一百年少多少。
算得越久, 这个答案就越接近“一百秒”。
这是个严格到极点的人类, 只要不确定能留下, 不确定能一直活着,至少活到个差不多的年纪, 就不肯轻易答应领养一条人鱼。
……这样的等待其实不啻于拔鳞片。
国王不是没有耐心,他只是不想他的人类再想下去了。
这样会让冰雪气息变浓,祁纠身上的这种气息,每一次变浓,就会让他的人类更难醒过来。
“没关系。”国王抱住祁纠,钻进他怀里,“算不出,没关系。”
国王握着祁纠的手贴在自己喉咙上,又清楚地说了一遍。
祁纠揽住冰冷光滑的人鱼,触碰到手指传来的微颤,收拢手臂,把他的小鱼崽抱进怀里。
“人鱼不会殉情,也不会因为伤心掉光鳞片。”国王用尾巴卷住他的腿,“我骗你的。”
“我之前和你说,我怕死,所以不准你死——这也是骗你的,人鱼没什么害怕的东西。”
国王知道是什么拦住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年轻的人鱼仰着头,对祁纠说:“要是你死了,我就抱着你哭……光是哭,不干别的了,不拔光鳞片,也不去找二十头抹香鲸打架。”
“等哭够了,不伤心了,我就回去做国王。”国王告诉祁纠,“每天都护理尾巴,比现在还凶狠残暴,一口一个大军舰,抡着大王乌贼砸飞机。”
国王说到这,觉得真可以拎着触手抡起大王乌贼砸飞机,忍不住停下来,想了想这样作战的可行性。
祁纠低着头,眼睛里微微笑了下,摸摸他的小鱼崽:“这么厉害。”
国王不知道他的人类是在说“抡着乌贼砸飞机”厉害,还是在说“能哭到不再伤心”厉害。
很显然,后一个更难,国王甚至没把握能做到。
哭很简单,哭到不再伤心就难了。
但人鱼在人类面前,永远不可能轻易服软:“当然。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把你忘了,忘了我成过家。”
国王伏在祁纠怀里,紧紧抱着这个人类,盯着自己的尾巴:“那个时候,我说不定……对着黑石头想,这是什么东西,是谁留给我的。”
“想不起来,砸了算了。”国王盯着尾巴,“有人告诉我,砸了它就能看电影。日子那么无聊,不如看电影。”
不如每天都看电影,每天从太阳升起看到月亮落山。
不如就住在电影里。
国王用尾巴用力扒拉那些珍珠,用它们把祁纠和自己埋起来,用这样杂乱的声响来掩饰自己的心跳。
这样乱响乱动,人类就发现不了人鱼在伤心。
“是很不错的计划。”祁纠回答。
他的人类的确被乱跑的珍珠干扰,祁纠的感知力在不停被削弱,小鱼崽这么乱扑腾,就很难被轻易抓回来。
所以祁纠伸手:“来,抱一会儿。”
国王在犹豫,他不想被祁纠发现,自己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哭了……可他永远没法真正拒绝这只手。
小鱼崽离他一臂远,紧紧抱着尾巴,在祁纠伸过来的手上慢慢写字:为什么抱?
“为一百秒。”祁纠说。
国王的呼吸停了停,慢慢揪住鳞片,察觉到疼才松开。
他太性急了,他的人类并没把话说完。
“我们先成家,先给我一百秒,让我抱抱你。”
他的人类说:“然后我再想办法,活下一个一百秒。”
说不定很多个一百秒,就能凑够一百年。
他的人类说:“我再想想,看有没有更多办法,别怕。”
他的人类把手臂打开,等着一条人鱼自投罗网。
“回来。”他的家说,“别跑丢了。”
……
不成器的小鱼崽子连滚带爬,钻进人类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家,大口大口喘气。
怎么可能跑丢,祁纠丢了他都不会丢,这个人类是不是看不起人鱼。
是不是看不起凶狠残暴的国王。
祁纠抱住凶狠残暴的国王,捞起人鱼的尾巴,把他的小鱼崽整个端进怀里。
那双手依然暖和,力道稳定地抱紧正微微发着抖的人鱼,流畅地逐颗解开扣子,褪下早在海水里泡透了的衬衫。
国王把从眼睛里不停涌出来的咸涩水汽,也归咎于这件衬衫滴的水:“我没哭,我湿透了。”
他的人类摸摸他的头发:“嗯。”
国王立刻被提醒,找到更合理的借口:“是头发滴的水,我去拿毛巾,你帮我擦擦。”
人鱼的动作很快,扎进那个小小的浴室里,抓了毛巾回来,跳上床,折叠床被砸得咯吱咯吱响。
国王不太敢乱动了,怕把祁纠的床弄塌:“要不要紧?”
“要紧。”祁纠说,“今晚睡地上。”
国王:“……”
坏心眼的人类轻声笑了,捻净国王湿淋淋的发梢,把人鱼身上的水也擦干,重新把一条干净清爽的小鱼崽抱回怀里。
年轻的、在今晚有了家的人鱼,紧紧抱着他的人类,脸颊贴着祁纠的胸口,尾巴缠着祁纠的腿,不留一点缝隙。
祁纠任由他缠着不放,唯一能活动的半边胳臂抬起来,抱着他的小鱼崽,轻轻拍着哄:“吓唬你的,不睡地上。”
小鱼崽国王咬了咬他的手指,轻轻衔着,不舍得用力,只是不准它们摸还湿透的眼睛:“我要抱着你睡。”
“好。”祁纠说,“抱着睡。”
在没做决定之前,不确定的问题,他不轻易给出答案。但现在做了决定,就不再迟疑。
国王已经了解他的脾气,于是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随口唬弄。
——他知道他的人类的每句回答都严格,都可以完全相信。祁纠不允诺做不到的事,所以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这让人鱼的胸口酸胀,吸不进空气……那里没有多余的空位,已经被最幸福的快乐和最彻底的悲伤填满。
国王亲了亲祁纠的手指,放这只手自由,蜷起尾巴,整条鱼藏进温暖安静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