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下江南的船并不难买。
一艘能赏月、能吹风, 能慢悠悠溜达着散步,甚至还能练箭的船……就没那么好买了。
练箭少说也要离靶二十步,赏月少说也要个露台阁楼,幸而南下河水滔滔不绝, 这么大的船借水势风力也能走得顺畅。
这一艘船被豪掷千金的郁小督公买下, 已是第二年暮春的事。
祁纠很守约, 陪着他的小公公过完了春天, 又看着夏日初盛,在相当聒噪喧嚣的蝉鸣里喝了冰凉的甜水, 去山间看了萤火。
第三、四条命在夏天用掉, 这两次拔毒都很顺利,只是叫祁纠躺了个把月, 用完了一箱子降真香。
第五条命用在秋初,在天气转凉时,祁纠生了场重病,老大夫被郁云凉拖来看了,对着榻上昏睡的人束手无策, 隐晦劝着早日置办该置办的东西。
郁云凉不听, 抱着匕首坐在榻边, 每过一个时辰就给祁纠喂一次药,那些千金难求的人参灵芝全用在这时候。
这样到第五天,祁纠不用再靠着他渡气,第七天, 祁纠能慢慢挪动手指, 在他掌心敲上一敲。
第九天, 祁纠睁开眼睛,朝他笑了笑。
郁小公公沉稳得很, 温声哄着殿下喝了一整碗药,吹了一会儿风,等祁纠安稳睡熟,才把匕首放回原处。
就这么休养了大半个秋天,到草叶覆了白霜时,祁纠又能叫郁云凉扶着出门,去一树金黄里弄两个银杏果,逗小公公高兴。
立冬那天狗皇帝瘫了,也有消息说是死了。郁云凉进宫看了看,哪个说得都对,人已彻底动弹不了,只不过还能喘气,每日哀嚎着要死了痛快。
朝中对这种情形很满意,夺权的人专心夺权,谋利的人专心谋利,唯一惶惶不可终日的,或许也只有那相当飘摇的、还没学会走路的太子一家人。
郁云凉也对这种情形满意,如果狗皇帝死了,就要封运河三个月,就会耽搁他带祁纠下江南。
郁小公公如今在积德,不乱杀生,敢对祁纠动手的刺客暗卫不算,郁云凉给他们起名“鬣狗”。
这些鬣狗闻着味不散,懂事的逡巡几圈就退去,敢不要命扑上来撕咬的,就等着被一箭穿膛。
郁云凉每天都练箭,风雨不落,他的身量力气都在这一年里长足,又有祁纠教着打磨筋骨、内外兼修,已能轻轻松松处理这些“小麻烦”。
第一场雪落下来,祁纠抓紧时间把第六条、第七条命也一起用了。
这两次拔毒是拔骨头里的,折腾的时间长。到冬至时他才能叫小公公扶着,稍微坐上一刻,到大寒才能起身,去那热腾腾的温泉里泡一泡。
幸而饺子没耽搁,过年也没耽搁,春风送暖入屠苏,热腾腾的屠苏酒就煨在廊下的小炉子上。
小公公居然害怕爆竹,叫系统买来火星乱蹦的呲花吓得不会动,被祁纠摸着脑袋哄了才好,被系统确诊多半是年兽。
……然后这一年也就匆匆忙忙、热热闹闹地过去。
如今在船上安然躺着,在月亮下悠然吹风的,是用完第八条命的祁纠。
郁云凉刚练完箭,简单用凉水冲了身上,换好衣服回去,给他的殿下汇报:“都中了,殿下,十箭连环。”
他见炉火上煎的药好了,就熄了炉子,把药端过去喂祁纠。
这药很苦,郁云凉自己含了一口,慢慢哺给祁纠。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仔细,将药一直送入深处,细细按摩水突、天突这两处喉咙上的穴道,助祁纠将药吞咽下去。
这样喂到第三口,药溢出来,郁云凉立刻仔细拭净了,将药碗放下,替祁纠顺抚胸口。
最后这一次拔毒……拔的是心脉,哪怕不用老大夫诊治,谁都知道凶险无比。
不止郁云凉,祁纠自己也做了不少准备,甚至还闭关了两三天,专门推行内力,确保有了把握才下手。
拔毒远比想象里顺利,就连最难熬的毒发也平平淡淡过去了。
就在郁云凉刚松了一口气的那天晚上,靠在树下、等着小公公下厨弄桌好饭菜的殿下,忽然叫了他一声。
郁云凉跑过去,接住倒下来的祁纠,这时他的殿下已说不出话。
心脉的隐患悉数爆发,被他紧紧抱住的人在阖眼前,也只来得及扯住他的袖子,在他手上写了个“等”。
等什么,不知道。等多久,也并不清楚。
这样仓促的留言被郁云凉牢牢记住。
他陪着祁纠等河边柳树又绿、等运河冰开,等船能下水,就收拾好了所有东西。
他带着祁纠下江南。
这艘船是画舫,很方便赏景,宴饮的地方叫他改成了卧房,原本用来放丝竹管弦的地方也改了,用来练箭。
画舫走不快,但原本也不急,他们走游人最少的水道,偶尔掠过的急帆都是漕运。
郁云凉摸摸祁纠的脸,又俯身贴上去,抱住祁纠的肩颈:“殿下,今日多喝几口药,好不好?”
被他抱着的人静睡无声,郁云凉贴在他颈侧,握着他的手腕,听了一会儿那里传过来的的心跳。
他的殿下还在努力让这颗心继续跳。
郁云凉这样闭着眼,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才站起身。
他端起那碗药,又含住一口,试着哺进去。
这药很苦,郁云凉知道,所以尽力将药送到深处,每次喂药过后都会再喂清水,给祁纠漱干净苦涩余味。
这样过了一会儿,一碗药下去小半,郁云凉就不再喂,转而去取了一小碗加了蜂蜜冰糖水的山楂泥。
山楂泥捣得极细腻,酸甜香气十分诱人,郁云凉拿小瓷勺舀了一点,慢慢喂祁纠。
祁纠没有任何吞咽反应,他只是想用这个给他的殿下稍稍解闷,毕竟整日睡着无聊,有一点酸甜可口的东西,也总比整日里喝药强。
郁云凉喂了几小勺,又换了甜酒汤,他自己调制了几个配方,觉得这个最好,想拿去外面卖。
只是殿下到现在还没醒过,不能给他拿主意。
郁云凉握住祁纠的手,贴在脸上。
那只手很凉,手指微蜷,他贴了一会儿,就把那只手抱在怀里,按着老大夫教的,从掌根推拿捋按到指间。
这样按摩过后,郁云凉就把这只手揣在怀里,又去换另一只。他一边找手上穴位,一边想等殿下醒了以后,要怎么补身体才好。
听人说河鲜是补的,他是不是该去学一学钓鱼,钓些鱼上来给他的殿下炖汤。
这主意一冒出来,就叫人觉得很有道理——鱼汤听着就对身体很不错,等殿下醒了,他们两个一起垂钓,也很风雅。
郁小公公其实不知道什么是风雅,硬要说的话,他是焚琴煮鹤那一类。要不是祁纠拦的及时,险些将内库弄回来的金丝楠木当柴烧。
但这也不难,凡是他想和他的殿下一起做的事,就都很风雅,上一件被郁小公公认定了风雅的是做雪爬犁。
去岁冬末,郁云凉生平第一次坐雪爬犁。
祁纠教郁小公公,这也叫法喇,也叫冰床,冰雪够厚的地方才有用——“屈木为辕”、“走冰上如飞”,甚至还能加个篷盖挡风,里面再拢个暖烘烘的火盆。
要做爬犁得找合适的树,柞树最好,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
祁纠那会儿的身体尚且不错,领着小公公绕遍了山,找出最合适的伐回来,教郁云凉用火烤它。
那小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家慢悠悠做一架雪爬犁,祁纠教他怎么用凿子斧头、怎么敲铆钉不砸手,还抽空不知怎么教会了他们家那两匹马拉爬犁。
后来发生的事很叫人恍惚……郁云凉从没在雪上飞驰过,趴在蓬盖边沿往外看,被扑面的清凉雪粉冰了一脸,呼啸穿梭过山林。
祁纠枕着胳膊,靠在火盆边上,拢着那一点热气,随意单手勒缰,就叫那两匹马在雪上恣意飞驰。
“来年春天下江南,冬天再回来。”祁纠很有兴致,和小公公商量,“听说南面冬天不好过。”
冰天雪地虽然冷,但郁小公公未雪绸缪,叫人在宅子里砌了空心墙、盘了火炕,加上地热温泉,舒服到叫人懒得动弹。
郁云凉之前打听,也这么听人说,立刻记下:“好,殿下,明年我来驭马。”
祁纠揉揉他的脑袋,帮小公公把睫毛上冻的冰碴抹了,眼睛里就有了笑。
……这些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郁云凉蜷进躺椅里,抱着细裘绒毯下的祁纠,小心将手按在祁纠肋间,触摸那下面微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