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还当真能偷。
江顺那座私宅, 在京郊相当不起眼的山坳里,藏了一片山清水秀、柳暗花明,有地脉涌出来的温泉眼。
宅子的妙处在这一池温泉,坏却也坏在这一池温泉。
本朝将地脉作龙脉, 地下水龙脉无一不漏, 皆要引入宫中, 汇给那一心要奉天承运的狗皇帝。
江顺就算再权倾朝野, 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敢僭越到这个地步——以当今皇帝的猜忌心性, 若真知道了这阉党胆敢私藏龙脉, 江顺要丢的……恐怕不只是一顶乌纱帽。
这么一来,这座宅子就成了个烫手山芋, 丢掉不舍得,吞了又要命。
江顺藏着这宅子,又压根不敢去住,只能把地契钥匙全藏在最隐蔽、最万无一失的地方。
……
祁纠听完了系统的剧透:“藏哪了?”
“两天前,郁云凉给你偷了个黑花荷莲纹瓷枕。”
系统说:“你枕了一炷香, 嫌硌, 就给扔了。”
祁纠:“……”
“郁云凉给捡回来了。”系统补充, “你家小公公挺节俭,准备拿它给你垫腿。”
从这个角度考虑,郁云凉上辈子还真是半点没浪费。
至少江顺这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再叫郁小公公这么偷下去, 只怕撑不了一年半载, 就得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也挺不错, 那温泉对你有好处。”系统查了查设定,正要细说, 被远处嘈杂声吸引,“……有人去你那破王府了。”
祁纠搭了个凉棚,隔街看热闹:“锦衣卫,巡捕营。”
本朝职权复杂,光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就有五个:白日兵马司、夜里巡捕营,锦衣卫早晚轮班,外加巡城御史跟保火甲。
他这破王府炸得惊天动地,眼下还只是来了最近的巡捕营与锦衣卫,等过会儿吓蒙了的巡城御史跑过来,还要更乱。
不论如何,这一炸牵扯的都是太子——哪怕是个早病得奄奄一息、迟早毒发身亡的废太子。
这事只大不小,明日早朝上达天听,还不知皇帝要怎么震怒,怎么斥骂那些没脑子的东西。
行刺都没个章法,弄出这种吓醒满京城的动静。皇室颜面扫地不说,京城治安五所一个也跑不掉,全要磕头请罪罚俸扣银子。
也怪不得……上一世,皇帝死了、沈阁死了,朝堂能让郁云凉拿捏得没半点水花。
“这些人都带着家伙,估计是要从那些砖石瓦块里往外刨你……有人来了。”
系统及时提醒:“挡着点脸。”
祁纠适时往阴影里歪了歪,将外衫扯乱了些,装作夜宿街头的落魄醉汉。
他本来就挨了一炸,身上确实也破破烂烂、沾了不少灰尘硝烟,这么懒洋洋倒下去,也的确半点不显眼。
一队扛着镐头、举着火把的民壮敲着铜牌,沿着这条街呼啦啦涌过去,也硬是没看出他们要挖的废太子,居然就这么靠在一街之隔的树下看热闹。
而同样也没人留意,这队人的队尾,有道人影不着痕迹地停下来,一并没入了这片阴影。
“殿下。”郁云凉扑在青砖石上,抱紧一动不动的祁纠,“殿下。”
他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小心地扶着祁纠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活着呢。”祁纠睁开眼睛,压低声音,“弄来马车了?”
郁云凉点头,他同样低声问:“还站得起来吗?”
祁纠自己试了几次,吐了口气笑笑,摇摇头:“站不动了……拖我过去吧。”
郁云凉垂着头憋了会儿气,抱住祁纠,替他解释:“一定是夜深露重,这里太寒凉了,你受不住。”
祁纠把手落在少年宦官绷紧的手臂上,拍了拍,让郁云凉放松下来。
郁云凉闷不吭声,用大氅将他牢牢裹了,确认哪都不会磕碰,才咬着牙将人拖过墙角。
马车就在街后藏着,离得不远,看着相当气派宽敞。
“哪来的马车?”祁纠问了一句,就觉得白问,“对,江顺的。”
这话总算让少年宦官苍白的脸上露出点笑,郁云凉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祁纠有点惊讶:“不是?”
“不是。”郁云凉说,“江顺的马车不好,配不上殿下。”
江顺那几辆马车,又丑又颠簸,郁云凉嫌弃得厉害,早在暗中捣毁轮牙,跑快一点就要散架。
这马车是五军都督府的,他们的左右都督做尽亏心事,生怕鬼敲门,被郁云凉蒙着脸点起磷火吓了一炷香,就哭着喊着交出了马车。
……这些腌臜龌龊的勾当,只他自己知道就够了,不该说给祁纠听。
郁云凉也不细说,只是使足了力气,扶着祁纠坐进马车,躺进上好的软枕貂裘。
祁纠笑了笑:“这倒是舒服。”
这次小公公被哄着了,点亮车内风灯,冰冷脸庞变得缓和:“殿下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去前面赶车,从这到京郊不近不远,要不想太颠簸,就要走大半个时辰。
祁纠的确累了——开全局视角本身就耗能量,这具身体刚毒发了没几日,又正是虚的时候。
从刚才起,他那个缓冲区一直在若隐若现的刷存在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给他弹出去。
郁云凉俯身,抱着祁纠调整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这样行吗?”
“挺好。”祁纠左看右看,琢磨一会儿,“还差最后一样。”
郁云凉应了一声,等着吩咐,漆黑眼睛映在风灯下,一眨不眨盯着他。
祁纠从袖子里摸出个柳枝编成的环,放在他手里:“好好吃饭,长点个子。”
郁云凉怔了下,垂眼看着手心的柳枝,手臂凝定不动,
……这次他没再把这东西还回去。
郁云凉把它收在贴身的衣襟里,低声说:“我个子矮,背不动殿下,殿下嫌我。”
祁纠枕着胳膊:“有点。”
他答得一本正经,少年宦官倒能分辨出玩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下,认真答应:“好。”
“明日起,我每餐吃三碗饭,一斤肉。”郁云凉说,“很快就会长高。”
上辈子他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乱七八糟活着,个头也照样窜了起来,只是底子不算好而已。
这次他从十七岁起进补,吃肉吃饭、每日都去搬磨盘,不信长不出个子跟力气。
这个回答还算叫废太子殿下满意,祁纠合着眼点点头,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就不再开口。
郁云凉握住那只手,轻叫了两声殿下,不再见回应。
他就不再出声,那一点很放松的神色消失了,又恢复往日惯常的面无表情。
郁云凉垂着头,仔细将细绒厚裘掩好,掠回前室拎住缰绳。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十分稳当,用了大半个时辰,就绕进山坳里的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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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捕营、锦衣卫、火甲民壮,加上一个大清早赶来的兵马司,扛着锄镐铁铲,把破王府翻了个底朝天。
巡城御史站都站不稳了,叫人扶着,手里捏着告罪辞官的奏章,一个劲打哆嗦:“……还没找着?”
“没有。”来禀告的人灰头土脸,“可能,可能是给炸碎了,烧焦了……”
毕竟整座王府都塌得差不多,这么烈的爆炸,但凡有人在卧房里,就没有活命的可能。
至于不在卧房……废太子去医馆看病,不少人都看见了。
病势有多重、毒性发作得有多烈,能把好人折磨成什么样,老大夫也说得很明白了。
才过去两日,得是多重要、多要紧的事,能让沈阁从榻上爬起来亲自去做?
巡城御史几乎厥过去:“继续挖……挖到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巡城御史暴跳如雷,“就算炸碎了、烧焦了,骨头呢?骨头也得翻出来!”
一应人等叫苦不迭,又回去继续刨地,无人留意角落的少年民壮隐入阴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郁云凉独自在京中穿行,走得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