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教来袭!诸位弟子听令!”
谢纾从太学院中冲出, 他望向山脚,隐约可见那里的小镇火光冲天,脸色发白。
书童见他出来了, 赶忙要把他带走,“公子!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吧!”
他看着谢纾有些的脸色,知道这小少爷从小“深居闺阁”,怕是第一次面临魔教,便安慰道:“您不用太害怕,昆仑有护山大阵,魔教攻不过来的。”
“那……那山下的人怎么办?”
谢纾有些茫然,“我们……我要去帮忙吗?”
他虽然从小娇生惯养, 嚣张跋扈,可是让他遇到困难,自己完全袖手旁观,也是做不到的。
他清楚最基本的修道原则, 对于凡人, 他们天生就需要担起责任去保护, 更遑论是昆仑这传承千年的大宗。
“您在说什么?”书童委婉道:“已经有金丹期的师兄师姐奉谢长老之命去了,二师兄也去了, 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好。”
谢纾怔怔地,他本该松口气, 以他筑基期的修为,确实去了也是添乱,还不如找个地方歇息。
可不知为何,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心脏剧烈地在胸膛中震动着,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想了想, “我去找母亲。”
“夫人此时还在疗养,她……”书童有些犹豫,“公子现在过去,怕是谢长老不会同意。”
贺兰缺一直有瘾疾,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年操劳过重,如今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谢纾尽可能地少去打扰她,即使被谢棠生打得狠了,也只敢一个人偷偷掉眼泪,不再敢像从前一般扑进母亲的怀抱,唯恐怕她因为自己的事情心绪波动过大,伤了身体。
而谢棠生似乎也是出此顾虑,减少二人相见次数。每当谢纾想要见母亲,他便冷眼看着他,“见她做什么?让她看看你如何失败?”
这话成了谢纾心目中的一颗钉子。可是他天性懒散,天赋又不高,因此修炼速度只能勉强与常人持平,但若是与白衣少年这等太学院首席相比,就差之千里。
他踟躇半晌,握紧了拳头,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努力,但是他天赋确实如此。可他前所未有地有一种预感,若是这次再不见母亲,恐怕以后也见不到了。
他最后还是抬起头:“不行,我还是要见。”
预感成真。
魔教攻打亡村,声势浩大,但等昆仑主要的弟子去往时,却发现都是些只有筑基期的魔修。领头的弟子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大变——这是声张虚势,声东击西!
他们正要往昆仑山上赶,可已经落入陷阱。亡村用了数十道灵力阵法把他们困在了原地,一时间月黑风高,到处都是鬼打墙。他们虽然并非不能破开这些迷阵,可问题是需要耗时间,而此时,时间却是最耗费不起的!
而此时,昆仑山的护山大阵忽然破了。
这简直是打响了不安的号角,无数的箭雨从天而降,每根箭尾部都点着火,火舌点燃着一簇又一簇的草木,桃花树成了最好的养料,不到半刻钟,昆仑被火海吞没。
谢纾在浓烟中奔跑,被呛得眼眶发红,脑袋中一片空白。
护山大阵为什么会破?
魔教不是在攻打亡村吗?怎么又跑到昆仑来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心绪如麻,可一时间如何也想不明白,整个人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希望能赶快见到贺兰缺。
梦境外,弟子们也呆住了。
【怎么会?魔教居然是在声东击西?】
【跟我们知道的不一样啊?不是谢纾打开护山大阵,把魔教放上来的吗?怎么他一脸震惊?】
【出事了,昆仑的核心弟子被派到山下去阻拦魔教,此时魔教上山,防守大幅度减弱……这是谁下的令?】
【……好像是,谢长老。】
弟子们不敢吭声了,他们余光中觑了觑谢棠生的脸色,谢棠生脸色铁青,冷冷地看着他们,“看我做什么?”
弟子们忙收回目光,谢棠生阴沉着脸,额角青筋突起,他冷笑一声,不置可否,“看来我的好儿子白日梦做久了,现实都分不清了,居然在梦里编排这么个故事。”
“就这么不愿意面对是自己亲手背叛昆仑的事实吗?”
他死死地瞪着梦境中的少年,眼神阴冷。
谢纾向断天阁的方向跑去,贺兰缺病了后就常年栖息于断天阁,无聊闲暇时翻看此处的古籍聊以解闷,更重要的是,方便看守封印在断天阁下的昆仑至宝溯回镜——而这个溯回镜的封印只能由谢棠生或贺兰缺开启。
可一路上,他居然碰见了好几个魔修。这些魔修修炼的不知什么歪门邪道,一看见他,就两眼放光,疯了一般向他扑来,想要扒他的衣服,把他推到草地上。
书童被魔修一刀砍死。谢纾几乎要崩溃,可是他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就强撑着,等到魔修对他动手动脚的时候,才拔剑突袭,哭着刺进那人的胸膛。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剑,温热的血液溅到他脸上时,他差点晕过去,在路边把晚饭全都呕了出来。
可没有时间了。他在十六岁这一年,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前半生一直没有长大,因此在变故来袭的这一夜,他手足无措,笨拙不已。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跟在他身旁,没有人会挡在他前面,也没有人会如落崖时把他死死地抱在怀里,保护他了。
谢纾吐得差不多,鼻子酸得厉害,他被那魔修伤到了脚,腹部也中了一剑,正汩汩流血。眼前天旋地转,他跌跌撞撞地往断天阁方向跑,心急如焚,整个人像是被扔进火炉中,根本顾不上处理伤口。
等赶到时,恰好碰到魔教教主拿着剑,正对着自己的母亲。
谢棠生此时不知去哪,谢纾见到的时候,脑袋瞬间“嗡”了一声,慌了。他张口欲喊一声“娘”,可是飞快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害怕此时出声会影响贺兰缺的判断。
贺兰缺一身单薄白衣,长发高高束起,面容带着一丝病态的白,可是神情却前所未有地冷峻,像是一柄出鞘的剑,散发着冷冷寒光,丝毫见不到她对谢纾时的温柔与宠溺。
她看到谢纾,眼睛微微睁大,第一次对谢纾生气,喝道:“你来做什么!”
谢纾怔在原地,浑身上下都是伤,来到的路上一直疼得掉眼泪,可好不容易赶到了,就被贺兰缺吼——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她吼。
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掉了两颗眼泪,晶莹的泪珠顺着沾满了烟灰的脸下滑,在圆润白皙的下颔上停住。他哭道:“我想来……看看你。”
此时,魔教教主转过头来,似乎看了他一眼。
他一身花里胡哨的衣服,端的是五颜六色,令人想起了开屏的孔雀。他长相有点妖艳,说话尾音上扬,居然有几分女气,眼尾上挑着,是一双风流薄性的狐狸眼。
他摸了摸下巴,好似发现什么新大陆一般,新奇道:“贺夫人,这就是令公子?”
他用亵|玩眼神上下打量着谢纾,点评道:“长相真好,是我的菜。”
贺兰缺眼神冰冷,“可惜,我家白菜瞧不上你这头猪。”
魔教教主笑容一僵,“哎呀,贺夫人,你说我们何必打打闹闹的伤和气呢?”
他转了转眼珠子,啧啧道:“不如这样,你把溯回镜给我,啊,顺便再捎带上你们的宝贝儿子,我现在,立刻,马上,便走,一刻也不耽误你们,既不需要动手也不需要动脚,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他话还没说完,贺兰缺已经是一剑刺来,冷笑,“废话少说!”
魔教教主摇了摇头,拔剑迎上,“若是几年前的‘破山剑’,想必我此时已经连忙脚底抹油,跑了。”
“可现在的你,是打不过我的。你想死吗?贺夫人。”
贺兰缺眯着眼,她一袭长发被风吹得乱舞,可是她拿着剑的手却坚定不移,巍然不动。
“溯回镜是昆仑至宝,给了你这种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笑了笑,言简意赅,“想拿到,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她手中的剑灵光暴涨,一时间宛若泰山压顶。
大概昆仑这上下五千年,到如今,最凛然的剑气都给了这位好似有些孱弱的白衣女子。
昆仑自古至今,奉行着【守护】的原则,进门的石碑被风吹雨打,却依稀能四行字,虬曲有力,龙飞凤舞,很难不想象到昆仑先祖最开始写下这一行话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老一辈花费一生精力,庇护年轻的弟子们走上那漫长仙路,而等弟子们成长后,最年轻最有少年气的那一辈,就负责走上这四行真言的峭壁悬崖。
该有所作为,便有所作为,遇到险恶,自然当如山一般,面不改色,不惧风雨,哪怕是灭世之劫。这是应该生长在每个昆仑人的脊骨之中的。
只是到如今,恐怕只有两个人还践行着昆仑最原本的初心——贺兰缺与白衣少年。
谢纾在看见母亲拔剑出鞘时,整双眼睛都蒙上了雾气。他在这生死危机一刻,看着母亲能开山劈海的剑气,耳边是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的烈焰与窗外弟子的惊叫声,显得那女子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动。
恍恍惚惚间,他好像终于明白了那石碑上的意境。
那是很多年前的昆仑老祖,在背起看守穷凶极恶的忘川河的责任时,就已经表明的决心——
虽千万人,吾往矣。
贺兰缺最后看了一眼谢纾,嘴唇翕动了一下,做了个唇形,“是是,跑。”
谢纾瞬间睁大眼睛,他的预感成真,若他这次离开,怕是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母亲,他浑身颤抖,哭着道:“不要,娘,我——”
他话音未落,阁楼外已经有魔教弟子踹门而入,他们看到谢纾,毫不犹豫地拔剑向他而来,怒道:“就是他!就是他刚刚把杀死了阿哲!!!”
他们居然是为同伴报仇的!
谢纾本就已经站立不稳,堪堪避过一剑,脚一软,直接摔倒在地。他浑身上下都是剧烈的疼痛,耳鸣嗡嗡作响,剑风呼啸,他的瞳孔缩小,怔怔地望着眼前不断放大的剑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太疼就好了。他怕疼。
可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隐约间,他感觉到似乎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溅到了自己脸上,惨叫声接连响起,居然是来自于那些魔教弟子!
耳边是一声怒吼,如山海般袭来:“谢纾!你愣着做什么!你真的想死?”
死亡的呼啸与谢纾擦肩而过,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远处大火冲天,映照出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他背对着谢纾,背影挺拔,左手似乎缠着绷带,右手拿剑,可靠而坚定地挡在谢纾面前,侧过头时乌发被吹得狂乱,只能从发丝的罅隙间看到一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淡色眼眸,沉重地望着谢纾。
他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地落着鲜血,地上一地的尸体,这一刻仿佛鬼神降临,挡在谢纾面前的那一刻,天地间都寂静了。
谢纾几乎要流泪,他埋怨般呜咽道:“你去哪里了啊……混账……你去哪里了……”
白衣少年一声不吭。贺兰缺忽然喊道:“带他走。”
谢纾不可置信,猛地扭头:“娘!”
贺兰缺与魔教教主缠斗,一张脸上满是血迹,头破血流,但是依然在肆意地笑,手中的灵剑越来越快,谢纾的长相遗传自她,在这剑舞中,她美得令人窒息。
但她说的声音却忽然温柔下来。
她说:“是是,别哭了。”
谢纾止住了眼泪,他跪坐在地,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笑了笑,她眸光中露出诀别的不舍。
“你父亲总说我把你养废了,但我一直觉得,废点也没什么不好。”
“我不求你这辈子有所作为,因为娘知道,凡是有所作为,那必然是要踏上孤独又沉重的路。”
“——可我不想你吃苦。”
她停了一下,似乎有些哽咽,但是很快被她平静地压了下去。
“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在这一刻,她忽然间还有说不完的话。
她其实很想说,对不起,我其实一点也不想留在这。
我不想离你而去,我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过上属于你的幸福人生。
即使那里面没有我也没关系,我想成为你人生的守望者,你只需要往前走。
你是我生命的延续,而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