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
距离今年神工奖的终评截止,已经不足三个月。
这个时间,着实算是有些紧张了。
神工奖的评选分为两个阶段,初评与终评。
初评采用的是线上投稿的方式,不设门槛,也不需要是未公开发表过的雕件新作。只需要随投稿附送部分过程图与基本信息,能证明本人是原作就可以。
而终评的投稿作品,则需要是之前未参加过评选的本人新作,且必须采用实物邮寄的方式,参与现场评选。
因此,初评实际上是一轮简单的初步筛选,用于确认参赛者的雕刻水准。
所以一些知名玉雕师的手中才会有推荐名额,可以让被推荐者跳过初评,直接参与最终评选。
神工奖的初评与终评之间仅仅相隔不足三个月的时间,虽然这个时长看起来不够玉雕师来精雕细琢,但事实上,大多数选手在初评结束时,就已经将终评作品完成了大概。
剩下的这几十天,不过是用来精修细化而已。
只是,对于上周才决定要参赛的舒白秋来说,情况却大有不同。
他是真的要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从选材到成品,把这一件参赛作完整地呈现出来。
上周,云清雷把舒白秋叫过去,将这件事告知他的时候,也提过一句。
如果时间太赶,明年再参赛也没关系。
在玉雕界,一件好的作品全程历时十几个月,几经雕琢,其实也很是常见。
事实上,如果不是那天,云清雷看见了舒白秋雕出龙牌和虎珮的速度与技法。
他都不会这么早,将参赛的事向小舒提及。
不过,在和舒白秋确认了参赛事宜之后,云清雷眼看少年没有急于开始,而是稳扎稳打,继续复建。
云清雷反而觉得。
这次参赛,八成会有个不错的结果。
说不定,小舒还能给人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而就像云清雷想的那样,尽管起初,舒白秋并没有急于动工。
不过他真正开始的时候,进展却是相当迅速。
去清雷工作室的第二周,舒白秋就选中了将要参赛的翡石。
他已经选好了原石,准备要开始琢磨料子,着手画图了。
工作室的其他人得知了这件事,不由颇感兴趣。
他们已经知道了舒白秋准备参赛的事,对今年的神工奖也都很是关注。
毕竟,这是业内最知名的奖项之一。
现在,众人最好奇的就是,小舒老师究竟会挑一块怎样的料子。
听说这两天,云老师出差回来,还特意带舒白秋去了一趟自己的翡石室,任他挑选中意的原石。
云清雷从业多年,自然有不少珍罕的库藏。
而且,工作室众人还都知道,小舒老师是从明城来的,他本人又有着这样的资产底气,想来他自己也该会有着不少珍藏的翡石。
虽然工作室的助教和学徒们大多都是长三角人,与云省的明城相距甚远。
加之他们入行也晚,基本上没什么人听说过舒家和舒雨巷。
但大家却都知道,小舒老师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隔壁那栋临江大厦的独立董事。
因此对舒白秋的财力,众人也都有着大致的估计。
这样一来,大家就更好奇了。
究竟得是多么宝贝的原石,才会被小舒老师选上?
然而这天,在舒白秋选中的这块原石真正露面时,大家却都有些意外。
因为,情况和所有人的预想都有不同。
这块翡石个头不小,长宽都有将近两个足球的直径,但其品质却算不上多么突出。
料子的大半都被成团的黄雾所包裹着,从外表看起来,内里水头也算不上好。
一眼看过去,只让人觉得按分量能说“重”。
但按价格,却似乎绝对算不上“贵重”。
唯一特别的,就是这块翡石原料的颜色比较丰富。
除了左侧的黄雾分布很匀净,右侧还隐隐透出了些淡紫色。
若是将内里颜色挖显出来,说不定会是个挺特别的春带彩。
但其能找得出的长处,也就仅此而已了。
即使是那抹淡紫,也算不上多么透润,而且还若有似无,都不知道色带有没有吃进去。
因此,围过来看的众人都明显有些不解。
甚至还有人猜,这是不是拿了块还没解完皮壳的半明料过来,准备继续切开。
毕竟这些天,小舒老师切分玉料的能力和手法,也不止一次地引起过众人的惊叹。
而在众人的好奇与意外之中,唯有原石的主人依旧安然。
少年也没有像其他人想的那样,把这块翡石拿去切石机那边分解。
等到总是跟着他的那位冷脸断眉男人将偌大的玉石稳稳端抱过来,在工作台上放好之后,舒白秋就开始了工作。
他固定好打光筒,对着整块玉石开始了细致的摸看。
少年的双手本就皙白颀长,放在天然积淀而成的翡石温玉之上,更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的美感。
而这一看,舒白秋就整整看了一个上午。
直到下午,舒白秋才终于收起了打光灯。
他拿出平板,对着原石,开始画起了设计图。
助教路过,被这一幕吸引,就在舒白秋的工作台边驻足看了一会儿。
他发现,小舒老师其实并不是单纯对着面前的实物在画。
平板上,那个半透明的设计图层下面,已经垫了一层这块玉石的底图。
那个底图还是立体的,和实物分毫不差。
比起图片,更该称作一个三维模型。
似乎有人已经提前帮舒白秋将玉石的外形数据,整体地扫描录入进了平板之中。
经过这一周的接触,助教已经发现,小舒老师平日里对电子设备的使用其实不是很多。
他似乎也,用得不是特别熟。
比起通常热衷于网络的同龄人,才十九岁的舒白秋就好像是寄宿学校中的优秀生,对电子设备都不太经常使用。
而眼前这么精细的辅助技术,更像是有人帮忙弄的。
助教还来不及细想是谁这么贴心,注意力就被另一个念头所吸引。
也是这时,助教才发觉。
小舒老师选的,居然是立体雕。
立体雕也称为圆雕,比起在翡石板料上的平雕,或者背后一刀切的处理,圆雕的难度会更高。
而且关键在于,小舒老师选的还是这么大的玉料。
在雕刻里,小件的作品形貌精细,往往会让外行的观者惊叹不已。
但其实,稍微了解一些的人就知道,大件雕品才是更难的工作。
在大块的玉石之上,雕刻的笔触会被放大,细节和瑕疵也会。
而且大件雕品的设计还要兼顾整体,通常来说,和小件雕刻的难度都不是同一个量级。
尤其翡石还往往都不是均匀体,适合雕刻的大块玉石价格会更为昂贵,变化也会更多,需要精心设计每一处起伏与色泽。
所以了解这些的助教才会这样惊讶。
小舒老师是真的打算以这块表现不算突出的玉料,做整体的大件雕刻吗?
助教心下惊诧,他细看了一下舒白秋屏幕上的画。
少年此时画的是草图,还看不出具体的设计与轮廓。
而助教见舒白秋在专注描画,就没有多嘴发问。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便被人叫走了。
之后还有其他学徒路过,也会好奇地多看一眼。
他们同样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知道小舒老师在忙,就都没有打扰他。
旁人只以为舒白秋是在初步起草,接下来还要继续考虑。
毕竟,这才刚刚开始。
不过下午,云清雷出来答疑时,却一眼看出。
小舒应该是已经定下参赛选题了。
舒家人都这样。
从选定原石起,他们就已经开始了创作。
云清雷在舒白秋的工作台边看了一会儿,同样没有打扰他的思路。
而这一下午,无论旁边经过了多少人,舒白秋一直都很专注。
少年继续勾画着设计图,等到收工回去,他也没有停止考虑。
今天傅先生不在,他下午外出调研,路程比较远,结束也会有些晚,便没有和舒白秋一起同路下班。
舒白秋自己走回去,到了家,他简单吃过晚餐,就又抱着平板,去了客厅沙发,开始写写画画。
那块原石没有被带回来,而是被暂时存放在了工作室的上锁橱柜中。
眼下舒白秋放大在看的,也是平板上的数字底图。
只见屏幕上的高清立体图中,玉石的大半外壳都蒙着一层黄雾。
这也是他人眼中,这块翡石不算突出的主要缘由。
但这一个旁人眼中的瑕疵点,在舒白秋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细看过翡石之后就发现,那片黄色其实不只是纯粹的纹雾,其下还生出了一层盈润的黄翡。
虽然这一层黄翡算不上同类色中最顶级的鸡油黄,水头也并非是最昂贵的玻璃般通透。
但舒白秋却很喜欢。
他看到这块玉石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了兴趣。
隐隐透显的淡紫色,匀称分布的黄翡,加上与之共生的黄雾,看起来更为特别。
多么漂亮的画布。
纹雾反而成了创作的天然辅助。
舒白秋见过很多顶级的料子,也碰过许多普通玉雕师甚至不敢下刀动笔的昂贵高货。
但他从来不会单纯以价格为标准,将玉石划等分类。
眼前这块特别的玉石,就让舒白秋很有灵感。
只花了这大半天,少年就勾画好了设计草图。
设计图画好之后,舒白秋就将图层隐去,将玉石底图重新调出来,开始在玉石上标记明天准备下刀的位置。
虽然设计图也只是草稿,但与之相比,此时舒白秋勾画的线条,就更难会被旁人看懂了。他修的只是大致的粗坯,还是标记给自己看的辅助线。
不过,在十几分钟之后,舒白秋才刚把所有的粗坯线画完,就听到了身后响起的声音。
“这是一只老虎吗?”
“……?”
舒白秋微讶,他一回头,就看到了熟悉的俊冷面容。
“先生回来了?”
傅斯岸就站在沙发后,低眸在看舒白秋手中的平板。
舒白秋刚刚画得太专注,居然连先生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听到。
舒白秋抬眼,就撞上了傅斯岸的视线。
两人目光相对,四周不由静了一瞬。
舒白秋由此被拉回思绪,点头道:“对,是老虎。”
这正是少年在看到那抹黄色之后的第一念头。
——这块玉石之中,半寐着一只即将被凿出的虎。
不过。
舒白秋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平板上的画面。
他还没和任何人讲过自己的思路,屏幕上的图也修得很草。
没想到,先生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少年不由道:“先生好厉害。”
原本站在沙发后的傅斯岸已经绕过来,走到了舒白秋的身边。
闻言,男人低头看他,淡淡道。
“我没多少艺术细胞。”
“是小舒老师熏陶得好。”
舒白秋听了,刚想说什么,却见傅先生望着他,忽然问。
“不生我气了?”
“……”
少年没出口的话被噎在喉咙里,思绪也被彻底地搅乱了。
他的唇瓣几次张合,才终于顶着越来越红的耳廓,小声说出了一句。
“没有生气……”
傅斯岸冷俊的眉梢微抬。
书房都不去了,就在客厅里画设计图,真的没有生气吗?
不过傅斯岸知道,以少年的纯善心软,对方可能真的没有记他这一笔。
只是,小啾或许被惹出了一点阴影。
今天才没有去书房待着。
傅斯岸伸手,直接探到了少年的后腰。
“还疼吗?”他问。
男人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还很顺手地将舒白秋揽过来,抱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小啾太瘦,又轻,傅斯岸又有着与他差距显著的身形。
两人的体型差,太适合傅斯岸随时将人揽抱过来,轻易地团放在自己的怀中。
傅斯岸的手按在舒白秋腰后,用温热的掌心帮他细细揉按着。
舒缓着皙白皮肤下的微许紧绷。
舒白秋的眉梢和耳廓仍旧很红,不过他顿了顿,还是摇头说。
“不疼……。”
过了一整个白天,应该、应该是不疼了吧。
舒白秋浅浅吸了口气,又小声地补了一句。
“但是先生下次,请……请不要那样站着抱我了。”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少年却说得颇有些磕绊。
他的耳朵也烧得愈发瑰艳。
之前,先生常会单手抱人。
这个姿势对舒白秋而言,也是一种遮风避雨、可以彻底放松的心安。
结果,才经过了这两天。
确切来说,是这两晚。
……舒白秋却已经快要被抱出PTSD了。
实在是因为站立的爆炒饱餐,真的太深……也力度太重了。
舒白秋根本不能多想,他已经觉得尾椎传来了一些隐隐发麻的错觉。
“抱歉。”
听了这话,傅斯岸垂眼,他的神色也微微肃然。
“昨天怕你被桌棱硌到,所以才抱了起来。”
男人道歉的嗓音很诚恳,还说。
“下次有不舒服的话告诉我,好不好?”
“我会立刻改正。”
傅斯岸这样说,语气又放得如此低姿态,反而让闻言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舒白秋忙摇头:“没有……没关系的,其实也、没那么不舒服。”
他总是这样,太心软。
太容易勾人欺负他。
傅斯岸眼帘微敛,看不出眸底波澜。
停了一秒,他才道。
“我希望你告诉我。”
男人说得很认真。
“我希望你愿意开口,也希望我有这个荣幸,可随时做你的倾听者。”
这般郑重,让舒白秋都听得微怔。
旋即,舒白秋又应声点头:“好。”
少年还倾身,主动吻了一下抱着他的人。
“会的,”他说,“我会随时分享给先生。”
舒白秋把“告诉”,换成了“分享”。
把他的生活和未来,更紧密地系扣在了他的爱人身上。
这并不简单,更不会无关紧要。
舒白秋曾经是多么渴望永远孤身一人,现下,他却多么厉害地学会了爱人。
让人不由心想。
在喜欢这件事上。
小啾也这样聪明。
唯独就是他太乖。
乖小孩,完全没意识到这种诚实说出口,还会有其他用途。
就像昨晚,舒白秋也完全没想到——
先生居然会将书桌上的那句询问,真的说到做到。
不过真正的操作,并没有发生在太昊。
当时,舒白秋听到傅斯岸问的那句“小啾,我们是不是还没有在书桌上作过”,脸上瞬间就烧起了爆炸般的热度。
“不……”舒白秋觉得不行,他立时摇头,“这里是、先生工作的地方,不能、不好被打扰。”
少年第一反应,最先考虑的并不是自己的不适,或者羞迟。
而是不希望影响对方的工作环境。
而傅先生似乎也很好商量,并且尊重他的想法。
听到舒白秋拒绝,男人就点头应了。
“好。”
不过就在舒白秋从人怀里下来,自己站稳,还悄悄地准备离书桌更远几步的时候。
他却又被先生牵住了手。
唇畔染上温热,傅斯岸牵握着他,吻在舒白秋的薄唇,淡声道。
“不过,我不会被打扰。”
无论在哪里工作对傅斯岸来说都一样,无论这个环境中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影响。
傅斯岸的性格就是这样。
但他同样会尊重舒白秋的所想。
这一个吻颇有些久长,少年一时都被亲得有些昏懵。
等舒白秋终于被放开的时候,才发现。
自己居然又回到了书桌旁。
不过傅总向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他答应了“好”,就真的没有在顶层办公室内履行。
只是那时候,舒白秋还不知道。
他这口气松得着实有些早了。
从太昊大厦出来,两人仍旧是一同漫步回家。
路边,花坛中的郁金香开得颜色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