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神 蛇蝎点点 9060 字 2个月前

大河在大石头上睡的时间总是不长,他的腿一遇阴冷就会酸痛难耐,往往睡不了太久、或者晚风吹得太厉害,就会被痛醒。断过的肋骨也会隐隐作痛。

这时候天色多半暗了,下山的路灯也亮了。他收拾一番,打扫祭坛,将腐烂的过期的祭品清理掉,擦一擦山神像,扫扫掉落在庙顶的叶子,便沿着石板路下山。

晚饭在三舅家吃,有时候是三舅妈做饭,大多数时候是他做。两个弟妹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三舅妈毕竟也上了年纪,三舅又常腰腿酸痛,他便每日都跑来帮忙。做做饭,做做家务,帮手一些农活。

之后他就回家,将一个自己用棉布缝的护膝套在瘸拐的那条腿上防寒,一边看电视一边编一些明天要卖的竹玩意儿。他爱听大合唱,也爱看唱戏,总之就是幼时从收音机里能听到的那些东西。不爱新闻,不爱各类的电视剧与电影,不关心大山之外的一切。十几年山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他仍是那个简单而古朴的山娃子,简单纯粹的一天,再复简单纯粹的一天。空气的纯粹,水的甜美,活着的快乐与痛苦,他用他全部的身体与精神去感受,没有将时间分给其他任何于他而言无谓的追求。

山神在他每一天的大石头上的梦里出现,起初还正儿八经地温和笑笑,揉他脑袋,安抚他的伤痛。时间久了,这没谱的神仙见他渐渐从悲痛里走出来、开始恢复正常——于是开始一如既往地懒懒洋洋、没形没象了。

“明天记得给我烧包烟,”刚吃了一只塑封在塑料袋里的卤鸡腿,他一边学白日里的游人翘着二郎腿,一边剔着牙说。修长的两腿翘在袍子里,倚在石头上一副大爷模样。

“啊……抽烟对身体不好。”大河竭力劝说他。他经常见三舅妈劝上了年纪的三舅别再抽了。他自己就没碰过那东西,一是呛口,二是浪费钱。

“嗨!”山神倏忽一下飘过来,拉扯他最近胖了一些的脸蛋,“瓜娃子。我是神仙,还能身体不好?”

然后作恶狠狠威逼利诱状认真地嘱咐,“要那个叫‘云韵’的牌子,旁的牌子味儿太重,我抽不惯。”

听听,还会挑牌子呢。

大河简直哭笑不得,然而惯常地对他的要求毫无抵抗,点点头说,“好。”然后又说,“三舅地里的西瓜该熟了,我今晚去看看。”

“要半个就是了,多了吃不完。”山神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十分好心,还替他节约粮食。

大河憨憨地笑,“好。”

“哎呀!大河!你怎么又在这里睡起来了!”隔着层薄雾,隐约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要醒了,”大河习以为常地憨憨笑着说。

山神没所谓地摆摆手,一副你快去吧明天见的样子。

谁料大河突然凑上来,揽着他的肩,笑着往他受伤的那张脸上亲了一下,厚实的嘴唇暖暖的。轻轻地啵了一声。

“明天见。”

山神愣在那里,等这虚幻的梦境消散了,他还愣愣地站在瑟瑟轻鸣的竹林中。直到看见大河背着摊架往山下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才陡然打了个颤,抬手摸上自己半边脸颊。接着又好像察觉到热度似的,遭了烫一般把手拿开。

他面上仍是那淡漠的神色,看着大河已经消失的背影,突然叹了一声,“……瓜娃子。”

然后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地,有些寂寥又甜蜜地,弯了嘴角。

大晗山的知名度渐渐地打出去了。虽然不算什么名山大川,但是景色秀丽别致,仍是吸引了四方游人。最初只是些周遭城市的闲云野鹤,到后来,连北边东边都有游人专程飞过来休闲度假。

那一年从初夏就开始热起来。大河回山里住了一年多,终于有了一些精气神,有时大半个白天都去地里帮三舅农活,到下午才上山摆摊。他枯瘦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强壮,皮肤晒黑了些,却是更加健康的黑亮。要说他像只黑豹,偏偏又瘸了条腿,且成日不吭声地低头编竹子,倒不如说像头黑皮的大水牛,闷头闷脑又悠闲自得。

游人稀少的时候,他会水牛一样摇头晃脑地,哼上几句刚学的曲子。调子是完全不着边,但是中气十足,连着唱上好几句都不用歇。

这天正在屏着气啊啊呀呀,突然一个小脑袋从摊前冒了出来,吓得他一噎,差点呛住。

那是个戴着大花朵发卡的短发小女娃儿,不过三四岁大——秋秋若是还在,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学着他摇头晃脑了几下,一口山外话,眨巴眼睛催他,“叔叔,唱呀。”

大河唱不出来了,光是看着她憨憨地笑,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他闷头从摊子上拿了只作样品的竹编小兔子,给那小女娃儿。

小女娃儿垫着脚伸长肉肉的小手臂来接,两只手才能捧住,然后像抱娃娃一样抱在胸口。

这时候她妈妈——正在跟另外几个游人慢腾腾地从山下爬上来——远远地教育了一句,“甜甜!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

“叔叔给我的!”小女娃儿很委屈地尖着声道。

她妈妈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问大河那兔子多少钱,大河笑着摆摆头,“送她的,不要钱。”

“还不谢谢叔叔。”她妈妈继续教育女儿说。

“谢谢叔叔!”小女娃儿很响亮地说。

她妈妈见大河憨厚质朴,毫无恶意,便十分友好地对他笑笑,并且谢谢他的礼物。然后带着女儿走开几步,先去读了山神的故事给女儿听,又拜了拜庙,一行人便在附近的长木椅上坐着休息。

不一会儿小女娃儿又啪嗒啪嗒跑过来了,圆圆的脸蛋从摊子下面冒出来,“叔叔!”

大河又拿了只竹蛐蛐给她。蛐蛐小,小女娃儿伸手来接,肉肉的小爪子覆在大河宽大厚实的掌心。高大如山的男人哆嗦了一下,眼眶突然泛起热来。

“甜甜——”她妈妈远远地眼睛瞟见了,觉得女儿又去要东西,忍不住怪责地喊道。

“谢谢叔叔!”小女娃儿马上脆生生地嚷道,然后跟妈妈辩白说,“我谢谢叔叔啦!”

她妈妈没辙了,扭过头去继续与朋友聊天。大河被逗得呵呵地笑起来,觉得她活泼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女娃儿不怕生地从摊子下头钻过来,跳出来攀在大河身边,垫着脚去摸摊子上其他小玩意儿。大河要再塞只蝴蝶给她,她连忙摇着头说,“不要啦,叔叔。太多啦,装不下啦。”

她靠在大河摊子上把自己那只竹蛐蛐与其他蛐蛐摆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嘴里嘟嘟哝哝唱着不知名的儿歌。然后突然仰头问大河,“叔叔呀,我问你个问题呀。”

“嗯。”大河说。

她指着山神庙说,“那个庙里边有神仙呀,真的有呀?”

大河抬头看向那尊小庙,眼神柔和而温暖,“有。你信他,就有。”

小女娃儿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座小庙,突然就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呀。”

大河顺着她望着的方向看去,庙旁的大石头上,悠悠扬扬飘下来一片竹叶,十分柔和地,盘旋着落在光滑的石面上。

大河蓦地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那样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他仰着脸问他阿爷,山神真的有啊?

你信他,他就有。阿爷说。

然后他的神灵,真的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