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那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胥凡那时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成日混迹于花街柳巷,最爱闲时喝些小酒。一日他被他爹连哄带骗地赶上了去往天山的马车,一上车便被几个婶子五花大绑,塞住口。车声辚辚间,他从并州一路稀里糊涂地赶往天山。
天山冰雪晶亮,仿若满地泛着明辉的碎银,却冷得彻骨。胥凡在这儿糊里糊涂地换了身素白的行头,领了柄铁剑,每日扎马步,练手形步法。可他性子里的馋懒怠惰却改不了,成日不是日上三杆还赖在房里呼呼大睡,便是一见东青长老转身,便偷摸着溜下武场。
一日,东青长老在名簿上点了点,抬头问道:“玉乙未呢?”环顾武场一周,发觉无人应答,先前紧锁的眉关又皱了几分。
门生们忍笑答道:“长老,他人不在。”
“甚么时候不在的?”
“啥时候都不在。”门生们道,“他三日没来过武场啦。”
东青长老气得长髯直抖,“……好哇,一个玉求瑕就已经够教天山门烦心的了,你们这群浑小子学风真是愈发不端!”
这一日,胥凡在房里睡得正香,却隐隐有些不安稳,睁眼一瞧,却见床前有个人影。在帐子后影影绰绰的,却似个木块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你……你是谁!”胥凡吓了一跳,抱着衾被跳起身来。
一支剑鞘忽而探入帐来,将纱帐拨开。雪白的天光映进来,刺目而寒凉。胥凡眯着眼眨了几下,只见一个天山门弟子矗在帐外。那人一身素白衣裳,打理得齐齐整整,仿佛看不到一丝褶皱,眉目清俊疏冷。
那人开口,声音平淡。一张脸也是无表情的,让胥凡想起无风无浪的湖面,“我是领班,来叫你上学。”
胥凡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债主这么快就追来了。他翻身盖好了衾被,闷闷道:“…不去。”
剑鞘探入被中,倏地将衾被掀开,寒风飕飕地涌了进来,胥凡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又跳起来怒骂道:“你又在做甚么!”
“送你去上学。”那人恬淡却执拗地道。胥凡只觉头疼,看来这回他碰上了块铁板。他瞧这领班一副冰雕雪琢似的模样,面目神态颇不近人情,这回可有他的好受了。
胥凡皱眉,在床上大剌剌地翘起了二郎腿,“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话?我连领班是做啥的都不知道,连你的名儿也不懂。”
那人倒是答得干脆:“玉执徐。”
“这是你的名字?”
“是。”
胥凡心里倒涌起一股酸意来了。他总觉得自己入天山门时长老给起的名儿都随便得很,从天干地支里随意抓一把,还给自己拣了个次的。“乙”是草木在阴气仍胜时冤屈而出,“未”又有不足之意,玉乙未这名字合在一起就像在嘲弄他似的。
而反观那些颇得四长老青眼的人,甚么“玉求瑕”、“玉斜”,还有他眼前的这位玉执徐,名儿都起得一个赛一个的好。他隐约记得执徐是虫蛰复苏而出的意思,倒也有些生机勃勃的意味在里面,这一想他心里又变得愈发酸溜溜起来。
“真好啊,你是领班,是咱们这些弟子里的大人物。”胥凡从床上抬起脑袋,撑着下巴没好气道,“得您来喊我去武场习练,是我三生有幸啦。”
玉执徐道:“天山门有门规,卯时起,到山壁下练剑。我来叫你,也不过是遵从门规而已。”
胥凡眼珠子一转,心里却生出了些狡狯心思,道:“那山壁上刻的、书册里写着的天山门门规,你每条都会遵从咯?”
“是。”玉执徐不明所以,郑重点头。
闻言,胥凡冲他咧嘴一笑,从枕下扒拉出一本麻纸册子。上面誊着天山门规,弟子们在入门的第一日便会被塞上如此一本,上面密密麻麻书了百条门规,看得人眼涩。胥凡先前草草翻过几页,就拿来垫枕头了。
“天山门规第九十一条,不许私自出入门生内房。”胥凡翻到末尾,得意洋洋地读道,“执徐领班,你可违规了啊,要不我来罚你?”
玉执徐默然无语,可握着剑鞘的手却松了几分。
胥凡在床上枕起了胳膊,悠然自得道:“你要来劝我去上学,我偏不去!我学剑的本事平平,逃学倒是可以的。你若真是恪守门规的领班,不仅要能劝我真心实意地回武场去练剑,还不能踏入这内房一步,这才算得有领班的本事。”
他心里又思忖了一番,想了几个偷溜的法子。若是玉执徐要强拿他去武场,他便假意在地上跌一跤,身上混得几处青舯,然后拿“不得伤及同门”的门规再压这领班一回。
毕竟掌刑的西巽长老无情之极,用刑时从不问缘由。只要有违了门规的弟子,便会被西巽长老抓入刑堂去痛打。胥凡心想,哪怕是自己要被拿去问罪,也得拖这叫玉执徐的领班下水。
玉执徐深深看了他一眼,将剑收回系带上,转身便走。
胥凡大为得意,口上却招呼道:“领班,执徐领班!你怎么不理我了呀,不是要我乖乖随你去上学的么?”
“我在外面等你,”玉执徐将门带上,“你快些出来。”
这厮果真古板得很,说不违门规就真老老实实地遵守。胥凡心里冷笑,他瞧天山门里傻子居多,大抵是学剑学傻了,或是被这终日飘雪的不毛之地的极寒给冻傻了。听说门生中那位列三珠的玉甲辰算得一个,除了会跟在门主玉求瑕屁股后跑,啥事儿也拿不了主见。
见玉执徐出去,胥凡索性往床上一倒,舒了个懒腰,滚进衾被里。管他甚么领班与习剑,反正玉执徐也进不来这房,他先睡个大觉再说。
才阖眼一会儿,窗格上就传来“笃笃”的声响。胥凡猛地惊醒,张眼一看,只见窗格外有个朦胧的影子。
玉执徐站在窗外,平淡如水地道:“出来,随我去上学。”
“…我在换道衣呢!”胥凡随口嚷道。“还要戴素冠,扎巾子,穿靴履,擦亮我心爱的竹手板……”
外面的人顿了片刻,道:“不用换了,你出来就成。”
胥凡默然无语了一阵,难不成这人真要逼自己赤身露体地出去罢?他烦躁地在床上翻身,每过一会儿玉执徐就会“笃笃”敲窗,直扰得他睡不成觉。
没法子,他只得从被子窟窿里伸手进去,抠了两团棉花塞进耳洞里。然后把自己用衾被裹着,舒舒服服地先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日昳时分,雪光白莹莹地映进内房,房中通透而敞亮。胥凡爬起身来,推开松纹窗,飞雪与寒风霎时扑到脸上,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玉执徐仍站在窗前,怀里抱着剑,肩上积着雪,脸上清清淡淡地无甚表情。
“怎么,你还在呀。”胥凡倚着窗朝他笑,扭身往床底拿出一只小瓷罐,一只酒盏,往盏里斟上清澈酒液。这酒是用蜀黍与天山雪水酿的,胥凡从山下买了些,一直藏着不忍喝,如今倒有兴致来在这领班面前饮一杯了。“喝不喝?这玩意儿可快活着呢,比你去和花娘们耍都叫你开心。”
玉执徐盯着他的酒盏,“天山门禁酒。”
听了这话,胥凡叹气:“嗐,你好生死板。那我不喝啦,我不当着你的面喝。”说着,他便从窗边一缩脖子,在墙后把盏内酒液一饮而尽,这才探出头来,“如何?我没坏规矩吧?”
那清俊道士无言,伫立在风雪中时就像个定定打坐的天尊像一般。胥凡以为他睁着眼睡着了,却不想他忽地探一支剑鞘过来,刷一下便把他手里的杯盏打翻在地。莹亮的酒液泼在雪地里,一会儿便化作了冰。
胥凡难过地大嚷:“我的好酒…!”
玉执徐道:“我不会喝,不过你也别想喝。”说着便收回剑,依然纹丝不动地立于雪中。
这人真是好生无礼,又古里古怪,胥凡对他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他可打不过这厮。玉执徐之后便一言不发,见他沉闷,胥凡也自讨没趣,伸手关了窗,继续滚回自己床上躺着。不一会儿他便又酣然入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
再次转醒时,只见窗格里泛着金辉,竟已是到了黄昏时分。胥凡凝望向天顶,眨了眨眼,翻身起来时只觉腹中一阵饥饿。桌上用罩子盖着中午时吃剩的些韭菹稀粥,有一半已冻上了。胥凡无奈,只得刮进小锅里烧融了,才勉强着下口。
勉强将肚子填了三分饱,胥凡晃到窗边,心想那古怪领班也该走了,将窗猛地一推。
只见眼前群山嶙峋,白雪上覆上一层淡红夕晖,玛瑙似的荧荧发亮。天边显出一片淡薄的青蛤壳紫,像在水里洇开似的美丽。可奇的是风雪却一直不减,鹅羽似的飞雪漫空纷零,落在窗格里。
窗外已没了人影,空荡荡的一片。
胥凡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虽说他早料到那叫玉执徐的领班会走,毕竟不可能有人能从早到晚一直在风雪交加的窗外一直杵着,若真的有,那也该是全天下最蠢的大傻瓜。
但他心里却是有些微期盼的。他自己是总被人嫌弃唾骂的孬种,进了天山门后尤甚,人人都嫌他原来的家世低微,剑法又比不过自小便有钱习武的人家,学得平平。与其去受人嘲弄,不如自己在这儿逍遥快活。
“唉……”胥凡怔怔地望着窗外白雪,叹道,“看来…连领班也看不上我。”
话方脱口,他便觉有些后悔。
是他自己赖在房里不愿走,又兀自将这罪名归给旁人,可谓低劣之极。想到这处,胥凡愈发沮丧,恨不得当即给自己几个巴掌。
可就在此时,从雪里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
“…不是看不上你。”
胥凡猛然抬头,只见窗前的雪堆忽而扑簌簌地蠕动,雪屑脱落,不一会儿露出一张俊脸来。
“……咳。”胥凡大窘,感情方才那话全被他听了去,轻咳只得一声故作镇定,“你怎么还在?”
那张脸正是属于那叫玉执徐的领班,方才他一动,胥凡这才看出那在窗前矗立的雪柱原来是个人。玉执徐眉上、发上挂了层冰晶,周身埋在雪里,只露出张脸。兴许是雪下大了,他立在那儿又久,不一会便活脱脱被雪盖成了雪人。
本来该是副滑稽可笑的光景,可这玉执徐神情却板肃得很,竟也教胥凡笑不出来了。
玉执徐道:“我在等你出来。衣服还没穿好么?”
胥凡与他定定地凝视了半晌,忽而捧腹大笑:“我若说没好,你怎么办?”
“等到你穿好为止。”玉执徐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在你门前守着,你也别想到东厨里吃一口粥食。”
“唉,你为啥就盯着我不放呢?”胥凡将手肘撑在窗棂上,笑容里带着些自嘲与苦涩,“我就是块甚么都练不成的朽木,去教其他门生多好呀,放过我罢。”
玉执徐摇头,雪簌簌地从他头上落下:“不行,身为领班,每一位门生都得顾着,你也不能落下。”
胥凡无奈。他本想就这么答应,乖乖随玉执徐一块儿去武场的,但心里总有个疙瘩在。于是他想了想,又道:
“领班,我的剑丢啦!我没了剑,甚么也学不成。要是去听课,也只能听个囫囵,对着西北风比划,还平白挨别人的打。”
他还想再胡扯些甚么话儿,却见玉执徐抖了抖身上的雪,从系带上解下剑来抛给他:
“给你。”
胥凡:“……”他笨手拙脚地接了剑,“那你没了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