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变生来就是赝品。
齐省颜家也算得是匠作世家,只不过寻常匠人只做木车熏球一类的器物,他们却迥然不同。
颜家造的是——“人”。
在登州的宅子里,生得各色模样的种奴被锁在幽室中,待拣好容颜称心的人儿,便会送去喜庙在注生娘娘像前交|媾。匠工们在画斋中日夜不休地劳作,照着桑皮纸上的画像塑沥青壳子,待新生婴孩抱来,便剥皮锉骨,拿刀片子雕剜出各异容貌。若那小娃娃生得错了,不合画师心意,产婆便会拿脐带勒毙,放了血后留着给种奴分食,将灰和在土墙里。
颜家的生意源源不绝,王孙贵戚、厚禄高官水一般地涌来。有时奶娘、婆子失了手,不慎把哪个金枝玉叶的种丢了,便来求颜家作个赝品。在这处,伪与真同贵,虚与实难辨。
颜九变生来便令人惊叹,待接生婆擦净胎脂,众人望清他容颜时,无不惊叹欣喜。在颜家,平整而泯如众人就如最上等的美玉,世上仿佛再也寻不到如此易塑的孩童,他可以成为任何人。
“留着他罢。”画师说,“白白使了可惜。他是十年来我见过的最好的货,恐怕十年来我也未曾得见能有恩客配得上他。”
于是颜九变那一日没有被揭了面皮。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全身被缝了细密的蚕线,以便往后能轻易将他皮肉褪下。婴孩骨软,愈是长大便愈是难用模子塑好,塑面时的苦痛也愈积一层。
园里摆着竹排子,上面像晒被褥般躺着一串儿小孩。四岁的颜九变从小窗里望去,人人面上缚着白纱,隐约能瞧见模糊的血肉,琉璃珠似的眼死气沉沉地望着天空。
他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的脸都与他不同。
婆子们望着他的目光是敬畏而珍重的,好似待柴窑里的天青瓷一般,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怕他哪处跌坏了。日日给他裹在彩锦里,连多走一步都惊得喘气儿。
“我是谁?”
“你将是任何人。”伏侍的人永远如此回答他的问话。
他执拗发问:“任何人是什么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指着自己。“是我,是他,是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你能有百般脸孔,千番模样。”
有人低声答他。“…除却自己。”
在颜九变未成为赝品的时日,他也不会被视作为人,而只是寄情的器皿。颜家里只有物件,如同铜壶般受人观玩,犹如绒毯般被踩在脚下,器物总会有碎朽的一日,人没有坚硬的棱角,却有柔弱的内腑,坏得更快。
六岁那年,伏侍的婆子失慎跌烂了只浅腹盘子,白花花的瓷片溅落在地,有几星划破了他的面颊。颜九变木然地摸了摸,他这才发觉自己也是与耳壶无异的,肚胆里盛满了火红的汁水。那婆子第二日便不见了,她是个慈蔼的老妇,常偷着给他带些零嘴,有时是只拗过的烧饼,或是小半碗掺过糖的麦米汤。
颜九变不想她,只是想念零嘴咽进肚里的饱足感。
他过了些时日才在小窗里望见被剥皮楦草的她,黍梗从空荡的皮囊里戳出,堵满了干瘪的嘴,失色的干皮悠悠晃荡,仿佛无言的惨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