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宁绥就听见那京城玄师用惊疑的声音问道:“你晓得我们是为何会变小的?!”
周鹤笑了下:“能够猜到。”
按理说,这时候任谁都会把答案说出来,可周鹤说完这几个字后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京城玄师等了老半天都没等到后话,这才反应过来周鹤这是不会说的意思了。
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后生,晓得什么便说出来,别老藏着掖着的,对我们都没好处。”
周鹤并不在意他那句“后生”,只捻着手指抚着宁绥的头发说:“虽然可能对你来说有点遗憾,但就目前来看我们这边知道的比你多。”
他顿了顿,诚恳的补了句:“你知道的,我们也都知道。”
京城玄师问了句宁绥的变到多少岁后,周鹤便什么都明白了。
那京城玄师还想再说点什么,周鹤却是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他轻声说:“他睡着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宁绥的确睡着了。
他窝在周鹤的怀里,呼吸平稳。
因为睡着了的缘故,又有一旁的烛火衬着,他原本冷硬的小脸都显得温顺柔和。
宁绥的睡眠不浅,在无归山时他其实睡得也少。
但只要他睡着了,除非是有人在他旁边敲锣打鼓,不然他也很难醒来。
周鹤还记得他以前总是担心宁绥这性格睡眠也会浅,被吵醒了脾气也会很大。
后来事实证明这的确只是他的担忧。
宁绥睡着的时候很乖。
周鹤想。
也很让人心疼。
因为在宁绥小时候,只有宁绥睡着了,他身上的老成才能褪去一点,看起来才像个孩子。
也只有在他睡着了的时候,他才会去下意识的抓点什么寻求安全感。不过长大后,便这点小动作都没有了。
这些宁绥自己都不知晓。
可一手将他带大的周鹤却看得清清楚楚。
没喜欢上宁绥时,他能容忍宁绥那性格,告诉自己多给他点耐心,对他好些,不过都是因为的确有心疼他。
后来……
周鹤温柔的笑了笑。
后来周鹤觉着自己可能是个变/态。
因为他在宁绥十四岁那年对宁绥生了点不该有的情愫。
即便很微弱,可他确确实实的感觉到了。
那时他带着宁绥去偏远的海边除海妖。
那儿地方过于偏僻了,玄门当时还没设立过去,再者就算过去了也没用,那的海妖狡猾,还有一只大妖坐镇。
正是因为那大妖,这些海妖们才十分放肆。
常常侵扰住在海边为生的人。
偏生又聪明,晓得不能伤人性命,只是将人折腾的每日提心吊胆,对它们十分畏惧。
几乎每日都会上贡一大半自己今日的收货。
海边的人靠打渔为生,交了大半的劳动成果,怎么可能能养得活自己?
这事求到了无归山山脚下,周鹤便带着宁绥去了。
当时宁绥才十四岁,自然不可能让他去跟大妖打。
周鹤独自一人落进大海里,只让宁绥同那些海妖交手,自己与大妖谈判去了。
周鹤其实本不需要太长时间的,就是海里头不好找人,费了点时间。
但找到人了后,三言两语便能说好了。
大妖里头,除非是同他结了怨的,不然一般都会卖他面子。
可等周鹤重新从海里出来时,他便知道了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去谈判、让大妖约束这些海妖的必要。
因为宁绥站在海滩上,他的脚边全是海妖的尸体,有些甚至零零碎碎的到处散落。
他全身都是血污,一身玄衣比来时的颜色更深,白皙的脸上溅了层层血线,叠加在一起宛若在冰雪中盛开的红梅。
宁绥的木偶立在宁绥身后,也满身的鲜血。
而宁绥自己的右手都还在滴血,一滴滴落在沙滩上,同这些海妖的血融合在一起,泅红了整片白色的海滩。
恰逢涨潮,海水拍上沙滩,却怎么也洗不净这刺目的红。
周鹤站在远处,低头看了眼自己脚边的残肢,又看了眼远远站在宁绥身后的那些渔民。
他们眼里满是惊恐,一时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害怕宁绥,还是这些已经死透了的海妖。
是宁绥故意将这些海妖引出来击杀的。
那时周鹤才明白为何他师兄对宁绥的评价总是皱着眉。
他先前不是没有同宁绥一道下山过,但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见。
少年的宁绥身形拔高了点,但也没有高到哪去。
比他身后的木偶都还矮了一大截,但他站在尸骸血海中缓缓抬眸看了周鹤一眼。
周鹤本以为宁绥应当是要像他们在无归山那样讨论人与妖关系时又冷着脸吵的,可宁绥却是又垂眸扫了眼脚边的残肢。
他对周鹤说:“我让他们别出来了的,可他们还是出来了。”
周鹤一愣。
就见宁绥视线转向了一旁躲在大树底下不断呕吐的几个小孩。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你有办法让他们晚上不做噩梦吗?”
少年的宁绥还是很瘦。
周鹤也想过要把人孩子喂的白白胖胖点,但白是喂到了,胖着实有些难。
因为宁绥不饿不会吃东西,在他眼里,吃饭只是维持生命的必要,零嘴基本不碰。
消瘦的少年立在这满目狼藉中,眼神是冷的,语气是冷的,就连嘴角的弧度都是冷的。
偏偏什么都是冷的他心是滚烫柔软的。
他用他最绝的方式展现他的温柔。
海妖侵扰渔民,他便将它们全部杀了。
用海妖的血威震整片海域。
小孩看到了,他并不后悔。
但他却问他能不能让他们晚上不做噩梦。
周鹤原本的无奈和头疼,就在他藏在冰冷的外壳底下的温柔一点点化开。
他的确同他理念不合。
可那又如何?
周鹤走到他跟前,扫了一眼他的手,一边抽出自己的帕子捏起他满是伤痕的手替他包扎,一边轻声说:“只要你开口,我就会去做。”
十四岁的宁绥并不晓得这话究竟有什么旁的含义,也不知道正是那日起,周鹤便开始翻阅禁术阵法,想要将他从十八岁的死劫中剥离出来。
那日起,于周鹤而言,宁绥不再只是一个同他有一条师徒线的陌生人了。
等宁绥再度睁眼时,天已经微亮了。
他整个人还被周鹤圈在怀里,一睁眼,还没抬头看周鹤,周鹤便低头落了一个吻在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