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入佩罗庄园。

清晨的微凉露水从未完全绽放的四月瑾上滴落，发出清脆的“吧嗒”声。

“母亲，我们必须要来么？”

米迦诺夫人回过头，看着自己沉静得有些过于早熟的独子露出一抹微笑：“是的，佩罗夫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叫克里斯。还有一个比你小几岁的妹妹，叫安妮。答应我，一会要温柔地对待他们，好么？”

艾利克斯面色没有什么波动地点了点头。

佩罗地处南方，比庞贝的四月更加湿润温暖。

这个季节，佩罗家仲春的花园开满山茶花和海棠，种着珍贵而极难打理的孔雀木，还养着许多羽毛艳丽的优美鸟类，美得不逊色于古神谱里对女神德钦娜的仙境的记载，处处透露着这个古老家族的穷奢极欲。

这与米迦诺家的家风处处透露着截然不同。

艾利克斯微微垂下眼睛。

“尊贵的米迦诺夫人，欢迎您！”穿着黑色礼服的中年男人扶着米迦诺夫人戴手套的手下了马车，又朝他露出热络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刚刚主持过自己亲哥哥葬礼的悲痛影子，“这一定就是艾利克斯少爷，您和米迦诺老爷长得真像，一样出色英俊。”

少年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但由于地位的差距，无须对这位年长于他许多的这位男爵报以更多的问候。

中年男人显然看出他并没有太多的寒暄兴致，转向柔美温和的米迦诺夫人：“亲爱的夫人，真遗憾，您没能参加乔治和苏珊的葬礼。家族中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让人痛心了。”

米迦诺夫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事情调查清楚了么？克里斯好不容易才从庞贝回来，事情有所好转，怎么会……”米迦诺夫人的声音放轻，看了艾利克斯一眼，收住话语。

中年男人陪着笑：“大概这就是命运。虽然很多人传言是克里斯从庞贝带回厄运，但您知道的，家族中没人会相信。”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米迦诺夫人听到前任佩罗家主的弟弟，威廉先生的话，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我不希望这样的话传到孩子们耳中。”

威廉先生额头上渗出汗水，露出谄媚笑容：“当、当然，我们怎么会对孩子这么说呢。”

“就是给撒加伴读的克里斯？”一直没说话的艾利克斯忽然开口。

米迦诺夫人回头看了儿子一眼，眼神转为温和，轻轻点了点头：“是的，一会你就能见到他了。”

艾利克斯听说过这个人，各个外阜贵族每年都会从各地封地送去为王子伴读的孩子，克里斯只是其中一个。之所以艾利克斯能够记住他的名字，是因为撒加性格乖戾，出身又高贵，与庞贝其他王族与贵族年龄相仿的男孩关系都不怎么亲近，而唯独克里斯与撒加的关系最好。

他不喜欢过多参与贵族子弟之间斗鸡走狗的社交活动，所以虽然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一直没有见过他本人。

据说在一年前，克里斯被家族接回去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场合下见面。

少年与他想象中差不多，外表精致，举止优雅，态度傲慢，气质有些阴郁，看起来非常不好伺候。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观察着他，透露着谨慎的审视。

艾利克斯对他的印象是个标准的被宠坏的贵族少爷。

当然，这个第一印象很快就被那件事打破了。

破裂的云雀木雕放在客房的茶几上，米迦诺夫人面色凝重。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么？”

“是的，母亲。”

艾利克斯面色平静，缓缓擦拭着米迦诺家族继承人间传承的，象征着正义、忠诚、坚定与凶猛的黑色十字剑。毫无装饰的剑柄，锋芒锐利的剑刃，幽幽泛着寒光。

米迦诺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了解艾利克斯如同他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做的决定一向坚持到底，所以不打算再劝说。

“你现在还没成年，还有许多课业要完成。你是我和你父亲唯一的孩子，整个家族都对你寄予厚望。”

“我明白您想说什么，母亲。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等安妮和他好一些，我会自己回王城，您和父亲不必担心。”

米迦诺夫人看了艾利克斯一会，微微露出微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米迦诺夫人站起身，仆人已经将行李装上马车。

她轻轻拍了拍艾利克斯的肩头，露出微笑：“我为你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感到骄傲。你留在这里陪伴他们吧，我想比起我们，也许你更适合。”米迦诺夫人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那么大人之间的事，就交给我们去解决。”

四月的晚风送走米迦诺夫人的马车。

米迦诺夫人撩起车帘，对车外的孩子们露出微笑：“那么我回去了，答应我，你们一定要相处愉快。”

少年的脸色一向淡漠，轻轻牵着妹妹的手，朝深深鞠躬：“谢谢您，夫人。”

多早熟的孩子。

米迦诺夫人微微勾起唇角：“再见，克里斯。再见，安妮。艾利克斯，帮我照顾好他们两个。”

“我会的，母亲。”少年轻轻俯身。

米迦诺夫人微笑着挥手，放下马车的帘幕。

“你会留在这儿对么，艾利克斯？”安妮的小手轻轻握住他的手，仰着头，大大的浅蓝色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艾利克斯微微露出微笑：“当然，我答应过你。”

安妮用力点了点头，对她另一只手牵住的克里斯说：“你说错了克里斯！我就说艾利克斯答应了就会做到的。艾利克斯你知道么，克里斯说你一定不会留下的，是在骗我。可我知道你不会。”

艾利克斯抬起头，看着那个阴郁少年，少年也同样看着他。

两人都没说话。

安妮轻轻拉了拉两人的手，微微抬起头：“所以我们不用分开，对么？”

“是的。”他回答。

过了很久，那个少年抬起头，静静看了他一会，缓缓开口：“是的。”

年少的时光总是非常容易流逝。佩罗家的花园仍然年复一年优美而充满缥缈气质。

他通常夏天在佩罗度过，他的导师和管家也随行小住两三个月，在秋天再回庞贝参与米迦诺继承人必须参与的社交生活。

佩罗家与米迦诺家关系融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尽管如此，佩罗家声名狼藉的克里斯大人能与米迦诺家品行模范的艾利克斯少爷关系亲密，也让人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窗外是七月开到尾声的火红石榴花，以及不分昼夜歌唱的悦耳云莺。安妮穿着一身轻薄的白色长裙，和他面对面下棋。

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克里斯面色不太好看地走进房间：“安妮，你先出去一会。”

“干什么，克里斯？你又开始发神经，我听说你下午和艾瑞克打起来了，你们好几年没打架了。而且艾瑞克据说逃走的时候魂不守舍，差点上错了马车。”安妮对自己的哥哥明显有恃无恐，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继续询问艾利克斯，“我是不是应该走这一步？”

艾利克斯观察到克里斯今天态度和平时不太相同，虽然平时也总是沉着一张脸，但今天是真的气压低。

“安妮，明天再继续吧。这次跟我来的老师是个象棋高手，明天可以请他指导，但现在太晚了。”

已经快十点，确实到了休息的时间，而且安妮一向早睡。

安妮耸了耸肩：“好吧，那明天见。克里斯，我走了，你别缠着艾利克斯到太晚。”

克里斯扫了安妮一眼：“除了你，没人缠着他。”

“哼！”安妮哼了一声，重重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两人，只有刺绣着芒刺图案的白色纱帘轻轻摆动，发出沙沙声。

“有事么？”艾利克斯看着克里斯。

少年比三年前长高了不少，也更漂亮了。他继承了属于佩罗家特有的靡丽外表，他大部分的时候不笑，这种艳丽混合着冰冷，总让人觉得有些高不可攀。

艾瑞克是佩罗领地另一个大财主家的儿子，塔利安家常年做海外生意，如今生意正是红火，也逐渐打入了贵族圈子，在庞贝的时候，甚至偶尔能见到艾瑞克和他父母出没在上流社交圈的身影。

“艾瑞克和你告白了？”少年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冷清质感，淡蓝色的眼睛有些阴郁，看得出心情不太好。

“是的。”艾瑞克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傻小子，对于艾瑞克的告白，其实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与其说艾瑞克对他怀揣朦胧的爱慕，说艾瑞克特别羡慕他的骑射技巧和身高他还更容易相信一点。但他估计艾瑞克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告白是什么意思。

“你不可能看上他吧？”少年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但也有丝没有藏住的不确定。

艾利克斯本想回答“当然不会”，但看到少年略显紧张的眼神，也许是出于某种鬼使神差的原因，他迟疑了几秒，回答：“我还没想好。”

克里斯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很少做出这种冷漠和轻蔑之外的表情。

“你的品味还不至于这么差吧？”这种震惊只泄露了一秒，就被克里斯收回，换上招牌的轻蔑冷笑。

手指轻轻摩挲着光华的黑色皇后，声音有些冷淡：“应该不会比喜欢未成年奴隶更差。”

“你……”克里斯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最终只是选择转移话题，“总之我教训了那个矮鹌鹑，我也不希望你和他再过多接触。”

艾利克斯缓缓抬起头，看着克里斯：“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克里斯愣了愣。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澄澈的蓝色，像毫无杂质的蓝宝石，美极了，虽然这种颜色有些冰冷。

其实并不是第一天察觉，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发现。

少年之间的亲密关系，除了依赖，信任，还多了些让人不敢碰触的微妙意味。

“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安妮，不是为了你。”

仲春夜晚的风带着山茶和海棠的温柔气息，白色纱帘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

两人互相对视着，在这种沉静的春夜陷入一言不发的对峙。

“艾利克斯！看到我的发卡了么？克里斯新为我做的！欸！克里斯，你走路小心一点，你撞到我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喂！喂！你真没礼貌！”安妮看着克里斯的背影抱怨，又转头看向艾利克斯，“你们两个不会也吵架了吧？克里斯真是的，他一天不得罪人就难受，活该没朋友。”

艾利克斯没回答安妮的话，脑海中是克里斯离去前的眼神。

震惊，被羞辱，受伤，但还在故作姿态，看起来竟然有点可怜。

应该是搞错了吧，傲慢的克里斯，最讨厌被人可怜。

“早点休息吧，安妮。”

他关上房门。

遇见歌利安纯属意外，他不喜欢去剧院看戏，在德利马城，虽然很多人想要巴结米迦诺家族，但这种邀约他一般不会参加。只是最近，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刻意，他几乎碰不见克里斯。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应该谈一谈，毕竟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他希望克里斯作为安妮的哥哥，能让安妮骄傲。但显然现在人们谈论克里斯，总离不开“骄奢淫逸”四个字。

他打算去佩罗在城里的一处交易所等他，但时间还早，就听从随从的安排去看看佩罗当地的剧院里新上的戏剧。

罕见的金发美人，雌雄莫辩的漂亮脸蛋，颀长优美的体型，他在台上扮演正义而绝情的骑士，台下的女性观众看得如痴如醉。

很难不被这样耀眼的人吸引注意力。

舞台剧结束，随从低声问他：“少爷，要我为您引见么？”他家的这位少爷很少对什么人感兴趣，这次似乎格外不同。

“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