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亮的地板倒映着灯光,刺眼。
大堂的吊灯总是这么明亮,无论时间怎么流逝,走过的人有多少,都是如此,仿佛永不会熄灭。
出于现在地广人少的缘故,每走一步路,都能听到鞋底与光滑干净的地板所发出的碰撞动静,一声又一声,这无疑让陈博实心里更紧张了。
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这个机会来之不易。
前方的领路人在电梯打开后,走了进去,摁下楼层按键。
陈博实连忙跟着走进电梯内部。
电梯门合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话题,气氛安静得诡异。
陈博实悄悄地打量着这个人。
刚才,陈见楚好像叫他符年来着。
陈博实没有听说过符年这个名字,更别提他所担任的职位。
但能让陈见楚叫得上名号的人,总归是比较亲近的。
或许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些信息。
陈博实这么想着,他在心里斟酌了几句,开了口。
可无论他说什么,符年总能避开问题所在,回答得极为含糊。
果然,能留在陈见楚身边,的确有两把刷子。
很快,符年将他带到了会客厅。
“您是想喝咖啡,还是茶?”
符年问。
“咖啡,麻烦你了。”
多年的职业生涯,哪怕他笑得再牵强,也能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客气了。”符年的态度不冷不热,“这是我的职责,请稍等。”
符年走后,会客厅就剩下陈博实一人了。
陈博实观望了下四周,随后在心里疯狂想着对策。
他该怎么说服陈见楚帮自己?
说实话,陈博实是死也想不到,陈见楚会有今天。
曾经那个蜷缩于小地方的少年已然不复存在,现今,他在辉煌处。
原本,陈见楚再怎么样,都是跟他毫无瓜葛的。
只是…
只是,命运弄人。
他不得不来寻求陈见楚的帮助。
并非他不想找别人,而是这件事,只有陈见楚能办到。
走道上。
陈见楚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履,他穿得休闲,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身正装。
相比起他的淡然,旁边的崇就比较躁动了。
“楚,你为什么要接待他?难不成你想帮他吗?你可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对你的,他是夺走首领大人遗骸的罪魁祸首!”
尽管首领大人回来了,但过去发生的事,无法被抹灭。
断绝父子关系这七年里,陈博实对陈见楚是不闻不问,同从前相差无几的态度,还更为理所当然了。
当陈见楚把一百五十万转还给陈博实时,对方也没有过问一句钱是哪里来的。
没有关心没有鄙夷,没有,什么都没有。
完全当他是透明人,一点情绪都不会用在陈见楚身上。
他们这些旁人看了,都很是气愤。
可陈见楚从来都不在意,他说他的所思所想都只有炎了,他只想再次见到他。
而这些年里,陈博实恐怕是变本加厉地将陈见楚抛之脑后。
如若不是发生了变故,走投无路,他怎么又会想起陈见楚呢?
听着崇的言语,陈见楚神情不变,他道:“我没忘。”
崇听他这么说,心中的忿忿之意有所下降。
陈见楚目视前方,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崇的定论下得太早了。”
“那楚为什么要见他?”崇问。
陈见楚:“他爱子如命,只要没有得到我的亲口回答,就不会轻易放弃。”
陈见楚斜着眼睛看崇。
“我可不想有人来破坏炎的清净。”
从两天前起,陈博实便用尽各种手段,想要联系上他。
期间已有人传达了他的意思,可陈博实还是不死心,甚至用上了尾随这种下三滥手段。
单谈今日,他还没走进大堂,就被陈博实冲上来挡住了路。
要是哪一天,他拦住了炎呢?
陈见楚不想让炎面对这种腌臜事。
崇一愣,说:“刚才直接拒绝他不就行了吗?怎么还给他上去会客厅。”
陈见楚道:“三言两语他死心不了。”
人在受刺激的情况下,免不得会有大声喧哗的丑态,陈见楚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崇独自想了一会儿,觉得也是。
他道:“那楚小心点。”
陈见楚嗯了一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陈博实心里的盘算从未停止,他时不时地,没一会儿地,就要去看手上的腕表。
十几分钟,宛若漫长的一个世纪。
陈博实心中十分难熬,他感觉这些流走的时间就是陈嘉勋在倒计时的生命。
一点一点,减少,不会再回来。
直到,耳膜捕捉到细微的声响。
随着时间地流逝,越来越近,最终停止在门口。
唰吱——
门被推开了,外面的白炽灯灯光照射了进来。
陈博实那双半含混浊的眼睛,倒映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的身形高挑,气质出尘,身周泛着冷冰冰的气息,尽是疏离感,令人望而远之。
深棕色的眼睛,似乎是应该温和乖顺的,但在陈见楚这里,陈博实只体验到了如同死亡一般的战栗窒塞。
太寂静了,像是几万尺下的深海。
当陈见楚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会这样?
陈见楚坐了下来,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直接抬眼看向陈博实。
七年的时间,让他不再记得陈博实的面容是什么样。
相比起从前,现在他见到陈博实,心如止水。
当初被抓捕,与陈博实,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便是如此了。
“见楚……”
陈博实开口了,陈见楚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太陌生了。
七年前,他就有些这么觉得了。
如今,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了。
就好像,陈见楚离他越来越远了,伸手,抓不住。
“救救你弟弟吧,见楚。”
陈博实恳求着。
“我没有弟弟。”
陈见楚的语气很平淡,是一种无关紧要的态度。
陈博实有想过这个回答,可听到的这个瞬间,还是禁不住地心惊。
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陈见楚怨他,恨他是难免的。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退缩,否则,陈嘉勋真的就要死了。
“见楚,爸错了,这些年也的确对不起你。”陈博实的面容悲恸,“可嘉勋是无辜的,见楚你不能迁怒于他。他是你弟弟见楚,你得救嘉勋,许斌那个人心狠手辣,他一定会让嘉勋死的啊见楚。”
许斌。
陈见楚对这个人的了解也就五六分,他们的关系融洽,而许斌欠了他几个人情。
无疑,陈博实是想要他出面,让许斌还人情,放了陈嘉勋。
许斌为人虽阴险,但却也重情重义,这个法子的确有可行的程度。
倘若许斌不肯应允的话,陈见楚只需要插手此事,从中施压,照样可以保陈嘉勋平安。
陈见楚微敛着眼睑,他的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令人无法捉摸透。
他的沉默不语,对陈博实无疑是一种酷刑。
陈博实完全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心里是否有松动的痕迹。
他只能心神不定地看着陈见楚,想着下面该如何开口。
这个距离,陈博实更能看清陈见楚的五官。
稚气不在,有的只是淡薄之意,面貌更为精致,英气不失。
惊奇的是,他身上仍存着少年独有的特质。
“跟我有关系?你很清楚,没有关系。”
陈见楚终于说话了,只是这话过于刺耳。
陈博实一时哑口。
很快,他哀伤地望着陈见楚:“对不起见楚,千错万错都是爸的错,爸当时糊涂,干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可我们再怎么断绝父子关系,身上流着的血也是相同的啊,这没法改变。我还是你父亲,见楚。”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那时候工作忙,我不得已离开了你。没法见面的日子里,你隔三差五就会拨个电话给我,你奶奶说你很懂事,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
陈博实的感情牌,陈见楚无动于衷。
“爸是犯了错,可嘉勋到底是你弟弟啊,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被人这样对待,见楚你真的要让你弟弟枉死吗?”
“见楚,再怎么样,你都别因为爸的过错,而对弟弟不管不顾啊…”
陈见楚略掀眼皮,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
“他无辜?”
“是啊,嘉勋能做错什么事。”
“哦?”陈见楚轻挑眉毛,“那我怎么听说,他是让许斌的妹妹堕胎了呢?”
这个,陈博实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哪怕他清楚得足以洞穿自己,都不能承认儿子的错误,骨肉血亲,外人比不上。
陈博实硬着头皮说:“见楚,这小情侣的事,不该闹得这么大。现在这种事层出不穷,嘉勋让她打胎也是为了人家姑娘好。她的年纪还小,有的是前途,未来的变动又很大,生下那个孩子百害无利啊。”
“两个十二三岁的未成年。”陈见楚端起茶杯,浅酌了一口。
这说一半话的举动,让陈博实很是紧张,他正想接着往下说时,陈见楚却出声了。
“的确定数不稳。”
突然被陈见楚认可,陈博实愣了一下,他欣喜道:“对啊,嘉勋也是为了她好。见楚你知道的,现在的年轻人,小学都有谈恋爱的,初中就更别说了。上床这种事屡见不鲜,怀孕的姑娘也有,他们大多数打胎,很少有人会去生下来。他们还是未成年,哪敢告诉父母,除非真的遮掩不住了。”
“身边都是那样的人,嘉勋也是……唉,见楚,嘉勋的本性善良,他不是那样的孩子,只是被带坏了。”
陈见楚将茶杯放到桌面上,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
“他的本性是什么样,没人会去关心。”他抬眼,“如果只是堕胎,或许就不会闹得这么大了。”
许茹怀孕后,陈嘉勋对她的兴趣骤然下降,等胎堕完后,陈嘉勋便冷暴力跟她分手,并且很快有了新欢。而前一阵子,许茹发现陈嘉勋早就在自己怀孕期间出轨了,还确认了关系。这把她气得够呛,她让人去把新欢打了一顿,还扬言新欢这个死.婊.子不跟陈嘉勋分手的话,她就找人轮了她。
新欢吓得魂都飞了,哪还敢跟陈嘉勋在一起?
陈嘉勋知道后,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许家的势力远高于陈家,可正在热恋期的陈嘉勋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陈嘉勋亲自上门修理了一番许茹,他是下了狠手的,直接把许茹打进了医院。
最终,许茹一身重伤,还瞎了一只眼。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许斌不想弄死陈嘉勋是不可能的。
陈博实:“那个小姑娘太恶毒了,嘉勋说他们是和平分手,没有出轨这种事,完全是她胡搅蛮缠。要不是她打了嘉勋的女朋友,嘉勋怎么会那样对她?”
“现在嘉勋也很后悔,当时他的确是太冲动了。”
陈见楚:“都有那么多证据,你还是选择相信陈嘉勋?”
据调查出来的资料,许茹是被陈嘉勋弄怀孕的第三个女朋友,无一例外,她们都打胎了。
而出轨这种事,陈嘉勋是惯犯,脚踏几条船的事,他不是没有干过。
所有的所有,陈博实都知晓,只是他选择了包庇。
陈博实:“见楚,再怎么样,嘉勋都是我们的亲人啊。”
陈见楚:“与我无关。”
陈博实姿态低微:“见楚,你想要什么,爸都会去争取来的,爸只有这一个请求。”
“嘉勋还那么小,他只是犯了点错,罪不至死啊。可许斌却要治他于死地,你不觉得太过了吗见楚?”
陈见楚看着他,这张脸已经有了不少细纹,往后梳起的头发掺着白。
其实,陈见楚已经不记得幼年时喜爱的陈博实是什么样子的了。
陈见楚想,他可能从来都没有对陈博实产生过什么感情,那些所谓的情感,仅是倾注于父亲这个身份而已。
“从你第一次找我的时候,答案你就得到了。”
陈见楚说。
“不行啊!见楚!”
“有什么不行?陈嘉勋能走到今天,不就是你纵容的?”
陈见楚向后靠了靠,视线没有转移,一直注视着陈博实。
“我很明确地告诉你,陈嘉勋是死是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救他?你能争取来的,我不能?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做?以及,我由衷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如果你想陈嘉勋死得更快,那你可以这么做。”
从他的眼睛中,陈博实仿佛看到了蛰伏的野兽。
布料与皮质发生直线的摩擦,身体朝前。
“崇。”
陈博实的肩膀搭上了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扣住。
他的下滑被制止了,屈膝下跪的举动没有发生。
陈博实胆颤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对方正一脸冰寒地对着他。
怎么回事?
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陈博实不知道,他惊魂未定,就听到陈见楚说。
“走吧,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说完,陈见楚便起身要离开了。
陈博实惊恐:“不!”
他想要冲上去挽留,可肩上的那只手如同铁爪一般,怎么也挣不脱,死死摁着他。
陈博实万分悲痛地叫喊着:“见楚你一定要救嘉勋,他不能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见楚!爸求求你了。”
“一天。”
“什么?”
陈见楚侧首,垂眼看着他,那宛若玫瑰花瓣的唇,吐出的话语没有半点温度,冰冷至极。
“陈嘉勋少活一天的意思。”
陈博实的瞳孔猛地一缩。
陈见楚刚踏出门,身后就传来了陈博实撕心裂肺的痛骂声。
“陈见楚!你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你冷血你恶毒,你跟习滢又有什么区别?!”
话到这里就断了,只剩下唔唔声。
脚步停顿,陈见楚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崇让陈博实闭上了嘴。
“是吗?”
陈见楚的语气很轻,也很淡。
“那你不觉得,让一个患有精神问题的女人生下孩子这种事,更为作呕吗?”
没有再停留,陈见楚走出了会客厅。
秋天,吹来的风都有股寒意。
陈见楚喜欢这个季节,不冷不热。
阳光和煦,并不夺目,商场前的空地,有白鸽驻留,它们每隔一阵子,就会展翅,在空中盘旋高飞。
等红绿灯的间隙里,陈见楚侧目观看着这一景象。
两旁的树都黄了叶,风来来回回,马路铺满了残叶。
陈见楚一路行驶着,十几分钟后,他进入了小区,将车停放在地下车场。
小区的设施很齐全,环境也优美,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G栋十九楼1901室。
是陈见楚跟炎的家。
叮——
电梯门打开。
陈见楚走到家门口,在电子密码锁上敲了几个数字。
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回来了。”
陈见楚关上了门。
他的音量不大,但他知道,炎能听到。
其实,无须他告知,炎便能知晓他的归来。
“好香,炎在煮什么?”
陈见楚换好了居家拖鞋,往厨房的方向走。
“是火锅。”
炎托着碗碟,探出半个身。
他穿着一件厚度适中的烟灰毛衣,版型宽松。
——现今他基本没有过度使用异能的情况,自然也就不怕会烧毁衣物。
除了毛衣,他还系着一条满是涂鸦的围裙,颜色多种,图案丰富。
——那是陈见楚画的。
“diy围裙,炎以后只能用这条。”
陈见楚当时是这么说的。
“如果坏了怎么办?”
炎是笑着问的。
陈见楚说,那就再做一条。
从那以后,炎真的只穿着这条围裙给他做饭了。
餐桌上放置着一个电热锅,带辣的浓汤冒着丝丝热气,有丸子在里面翻滚。
如炎所说,的确是火锅。
“楚先洗个手吧,锅里的已经熟了,可以先吃,我这边也好了。”
说话的功夫里,炎把手里端着的娃娃菜放在了桌子上。
“炎今天怎么做火锅了?”
陈见楚洗完手后,去木柜里拿了两瓶汽水出来。
这个空隙,炎已经脱下围裙,把碗筷摆好了。
“楚不是想吃么?”
炎笑道。
陈见楚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不过,炎没有说错,他的确想吃火锅。
至于炎为什么会知道。
大抵是昨晚,他多看了一眼火锅店。
陈见楚将一瓶汽水放在炎的面前,之后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