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怪物(正文完)

季商 奚声 11803 字 2个月前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头怪物,被恨意折磨的丁少东有、被自责侵蚀的韩勋有。

季商有、丁恒远自己也有。

然而丁恒远也清楚季商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季商能将那头怪物关在心底。

被爱的人迁怒、与罪犯对峙、一次又一次地央求警方彻查、一次又一次地对丁恒远和他家人道出真相,没有任何人相信他,可他依然没有行差踏错,他始终囚禁着内心的怪物。

王景平说出真相的那天,刚下手术台的丁恒远从父亲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时犹如亲历剜心之痛,他愤恨妹妹丁思新的含冤惨死,同时也觉得愧对季商。

除了恨意与痛苦,季商曾经不被信任时的失望,更让丁恒远耿耿于怀。季商压在石头下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被丁少东撕成碎片,又被丁恒远捡了回来,他将破碎的纸屑一点点拼凑还原。

这么些年里,他一直循着季商的印迹。在彻夜难眠的深夜里拨过很多次那些熟记于心的电话,但都在接通前又胆战心惊地挂掉。他在季商家的楼下看过窗前晃动的人影,在公大校门口进出的学生里寻觅,在闲宵点一杯咖啡独自坐着,直到四楼房间的灯亮起。

丁恒远一直将季商留在自己的世界,却又因为丁思新的死与父亲的怪责,不敢再次走进季商的世界。

在得知丁思新死亡真相那天,丁恒远除了痛苦、恨意与愧疚,竟诡异地生出了那么一点轻松。

他不管不顾地开车到达闲宵,轰隆的雷声犹如晨钟暮鼓敲响他的希望,倾盆而下的雨水像是给了他一次新生的洗礼,雨夜里闲宵透出的光好似指路明灯。

他推开那扇门时,季商正走向前厅。

就差一步,十二年里,丁恒远迈不出去。就差一声,十二年里,丁恒远叫不出口。

他鬼使神差,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形成了惯性,在季商目光移来的那刻,转身冲进雨里,狼狈不堪地再次逃离。

丁思新的死不再横亘在他与季商之间。丁少东也不再有理由责恨他与季商。可是他这样一个不施信任,反肆意迁怒于季商的旧日恋人,在季商那处还能留下什么印迹呢?

所以当丁少东那双空茫苍老的眼睛、在丁艾出生时都没有重新点燃生机的眼睛,再次熠熠闪烁着光芒、对丁恒远说他要复仇,要那个四个人渣下地狱时,丁恒远的顾虑与反对轻于毫毛。

他的妹妹、母亲,甚至于他的感情,都被那四个恶魔毁掉。丁恒远也痛恨、他也恨不得能手刃仇人。但他也试图锁住内心的怪物,抱着那么一丝希望,妄想做个与季商立于同一世界里的人。

王景平死亡的新闻出现在媒体上、父亲鞋底的污迹、那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丁恒远很快意识到父亲丁少东已经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而知晓这一切的他,不可能揭露父亲,便只能被迫深陷其中。

张闯的血飞溅而出时,他冷静得如同在进行一场普通的手术,在剜除这个世界的附赘悬疣。

这是在为丁思新复仇吗?还是在为那些无辜少女伸冤?亦或者在为自己逝去的感情泄愤?那一刻,丁恒远清楚地意识到,他心中的怪物已经被放出来了,自己已经完全被这怪物侵蚀。

天台上突然安静下来。

曾文龙聒噪的呼救声,在意识到季商与丁恒远的关系时,戛然而止。

夜风猎猎,缠绕着令人窒息的汽油味。灭掉的打火机仿佛已经将满地油污点燃,撕掉伪装原形毕露的困境,让抚在丁恒远面颊上的风变得时而炙热、时而冰凉起来。

黑色的油污从歪倒在地的汽油桶,一直延伸到被汽油浇透的曾文龙脚下。丁恒远不想让季商看到现在的自己,他一脚踏到油污之上,颤抖着再次按动打火机。

烧掉吧,这所有。

闯入人间的恶魔、吞噬一切的怪物。烧成一团白灰也好,至少是季商喜欢的颜色。

季商沉默良久,有猜中结局的豁然,有于心不忍的疼痛,还有目睹曾文龙的下场时生出的一点快意。

在看到丁恒远回避自己的视线,慌忙又急迫地按下打火机时。季商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跑到丁恒远身前,捡起油桶将剩余的汽油全部淋到自己身上。

金属汽油桶哐当落地,丁恒远手一松,刚跳出的火苗再次熄灭,他厉声喊道:“小九,你疯了吗?”

“我没疯。”季商直直看着丁恒远,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

丁恒远撇开头,躲开季商的目光,低声道:“小九,你不要看我。”

“小远,把打火机给我。”季商温声道:“你不想让我死,同样,我也不想让你死。”

季商边说话,边靠近丁恒远。

“我活不了。”丁恒远轻笑了一声,道:“开车撞你的是我,匡洁母女是我设计绑架的,张闯也是我杀的。”

“我知道。”季商轻声道:“你杀了张闯,但也是你宁愿冒险也要选择在洛神号上杀了他,你是想告诉我他和蓓蕾组织的关系。”

丁恒远失神看着季商,仿佛看一眼,少一眼。片刻后,他淡然道:“小九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后悔杀了张闯。还有这个人。”丁恒远鄙夷地看了一眼突然安静下来的曾文龙,“他们害死了思新、害死了我妈,还害得我失去了你!他们逍遥了十多年,法律制裁不了他们,难道我不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丁恒远说完扔掉手上的打火机,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术刀。季商想要上前,丁恒远忽地将刀抵在自己脖颈间,“小九你不要靠近我。”

丁恒远说完将装着储存卡的小盒子抛至季商手中:“这里面有当年你听到的那段录音,有王景平和其他人的自白,有蓓蕾组织权色交易的一部分名单和视频。”

“包括你的老师,胡永余。”

季商将盒子贴身装入兜里,举步朝丁恒远走去时,丁恒远将抵在脖子上的刀尖往下一压。

血珠从尖刀下冒出,季商不得不停下脚步:“小远,你要做什么?”

“你的书没有写结局,连虚构的文字世界里,你也不愿意给我们重新编造一个好的结局。我知道,我和你之间,我已经无法弥补。”丁恒远一面悲伤地看着季商,一面朝曾文龙靠近,“但是这个人必须受到惩罚,我必须给思新一个交代。”

丁恒远说完,一刀劈向被吓得惊恐嚎叫瑟瑟发颤的曾文龙。

季商扑将过去,却落了空。

但丁恒远这一刀并没有冲着曾文龙的身体去,而是割断了绑缚在铁柱上的绳索。他没有把握在一刀结果掉曾文龙后,还能有足够的时间在季商冲过来前了断自己。

随着腰间的绳索松开,曾文龙朝着天台地面摔去,丁恒远扼住曾文龙的后领,一把将他扯了起来。拖着他,朝天台边缘退去。

季商意识到丁恒远打算拉着曾文龙一起从天台跳下去。那把雪亮的刀还握在丁恒远手中,曾文龙死不死,如何死,季商根本不关心,但他不想放任丁恒远走上绝路。

“小远。”季商急声道:“你听我说,这不该是你的结局,曾文龙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死掉。这太便宜他了,他害死了思新,把那么多无辜少男少女推入深渊。死对他来说太轻松了,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能感受到几秒疼痛?对待他这样的恶魔,应该用最残忍的方式。他应该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监狱,剥夺自由、剥夺尊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天天消磨意志,受尽折磨慢慢等死。”

丁恒远有所迟疑,但却摇头道:“做不到的。他杀思新时还未满十六岁。”

“不是的。”季商道:“我查过曾文龙的出生证明,他在中元节出生,父母觉得不吉利,把他的生日延后了一段时间,他十二年前犯案时已经满十六岁了。”

“对对对。”曾文龙扭动身躯,试图摆脱丁恒远的钳制,他出声应和道:“他说得对,我当时满十六岁了。你让法律来审判我,关我进监狱,让我慢慢受折磨。”

丁恒远神情原本开始隐隐松动,但听到曾文龙的话后,突然嗤笑出声:“小九,你看到了吗?他们这种有权有势的人,怎么可能判死刑或做一辈子牢,即使能关他进去,用不了多久,他都能想办法出来。”

丁恒远说完眼神一暗,将挣扎不休的曾文龙往外一推,曾文龙半边身体探出天台,摇摇欲坠,顿时像条狗似的吱哇乱叫。

“不是的。小远你听我说。”季商忽地上前,在丁恒远一步之遥处停下,“这个时间,在云盘市,曾文龙的父母,张闯的父母,以及其他与蓓蕾组织有关的人,已经全部被警察抓住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

“你他妈说什么!”悬在天台边缘的曾文龙忽地扭头看向季商,这个人刚刚说的话,让他彻底意识到了自己无处可逃的境地。

季商不理会曾文龙,继续道:“提前终止侦查就是为了打消曾文龙和他父亲的顾虑,警方一直知道你有参与复仇,也一直在收集曾文龙一家犯下的罪行。警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等待契机,让曾文龙主动回国,设陷同时抓捕你和他。”

季商慢慢移动,小心翼翼抬手伸向丁恒远:“曾文龙逃不掉的,小远你可以不相信警方,但你要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想要惩罚他,想要给思新报仇。”

“小远,你还有其他路可以选。对,你杀了人,但你提供了蓓蕾组织的线索,你刚刚还给了我他们的犯罪证据,这算立功,法院在审判时会酌情轻判。”

季商没有先去扼制住丁恒远的手,只轻触他面颊上的泪水:“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是你还有机会,你还能看到丁艾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还有我,我们虽然做不了情人,但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与亲人。”

丁恒远的眼泪从季商微凉的指缝滑过,钳制着曾文龙的那只手在颤抖中渐渐松了些力道。

“这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思新那么善良,家人对她是那么重要,我相信这也是她想看到的结局。”

季商的手离开丁恒远的脸,在丁恒远犹豫间,抓住曾文龙的手臂将其拉了回来。

拉回曾文龙后,季商将他掼倒在地,冲着那张让人生厌的脸狠狠砸了几拳,随即将眼冒金星的曾文龙扔到一边。

丁恒远呆呆地站着,季商从他手中拿走刀,他没有反抗。

“警察就快到了,你现在立刻打电话自首。”季商压低声音,拿出手机塞到丁恒远手中。

丁恒远握着手机并未拨号,而是看着季商,良久道:“小九,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