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玉女坨(8) 惟愿平安

往后, 沈春归身边就多了个人,他其实感觉少年不是人, 容貌过盛,又太冷,像深山里精怪之流,冬雪化妖。

但他什么都没提。

二人结伴上京。

沈春归体弱,还穷,他没钱租马车就徒步赶路, 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少年并不喜欢说话,平时里只是默默的跟着他,他只知道少年的名字叫谢无霜。

荒郊, 稀疏的星子寂寥。

沈春归裹着最厚的棉衣还是冷, 他生了堆火, 烤了些干粮, 啃食饼子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谢无霜好像不吃也不喝,拧上水壶:“谢无霜?”

没人应, 谢无霜不喜欢搭理人, 但他知道谢无霜在, “你真的不用吃?”

树上有道凉凉的嗓音:“不用。”

沈春归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他一直觉得这样也挺好,直到有人陪着——原来没有人喜欢孤独,即便那人不怎么搭理他。

笑了几声,他靠着树, 慢慢闭上了眼:“那……早点休息。”

太累了。

走陆地还好, 水路更难受。

这些其实不算什么, 沈春归又看了眼谢无霜:“辛苦了。”

他不知道谢无霜的来历,但总有一种奇异的愧疚感,这般人应是瑶池之上的皎月,不该沾染凡俗、更不该和他一起挤在这狭小潮湿的船舱里。

谢无霜不在意这些,漆黑的眼眸仍旧冷漠。

淡淡的鱼腥味。一群人挤在一起,天气炎热,闷的人挥汗如雨,气味在发酵,沈春归开始头晕恶心,他白着脸,又开始昏昏沉沉。

船舱晃动,谢无霜旁边的人几经摇摆,油腻的汗渍、脏污的衣角,几次险险的擦过,沈春归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起身,拉住了谢无霜的手腕:“冒犯了。”

两人的位置的调转了下。

沈春归虽然体弱,但已经是青年,他撑起胳膊,将谢无霜护在了身下,虚虚的圈着。有些苍白的脸上干燥的唇微微弯起,他低声道:“会好的。”

以后……会好的。

谢无霜瞥了眼沈春归:“嗯。”

沈春归头一次离谢无霜这么近。

少年人身侧弥漫着沁人心脾冷意,有点香,脑子晕乎乎的,分辨不出来,但很舒服:“无霜。”在外人眼里这个俊秀、温和,挺拔似青竹的年轻书生在自言自语,“往后我唤你无霜吧。”

没等回答,沈春归合上了眼,好像在休息。

其实他没有,他只是担心被拒绝。

等了好一会,没声音,青年掀开眼,琥珀色瞳孔像是融化了的糖浆,温温柔柔,丝丝甘甜,一个淡而清雅的微笑。

……

半年后。

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来到了上京,他衣着朴素,容貌俊美温和。

他摆了摊,收费奇贵,一天还只算三卦。

一连摆了十多天都没开张。

他也不急,热水泡烧饼就是一餐,闲暇时间就去书店抄书换钱,怡然自得,言语间自有仪态风范,不似常人。

书店老板很赏识沈春归,劝道:“你这么年轻当什么算命先生,我见你学识不菲,不如好好用功读书,日后好考取功名。”

沈春归一身青衫,他拿着油纸伞:“您过誉了,在下实在学识不精,还是不去献丑了。”

董老板笑了声:“你呀。”说着,见沈春归肩发皆湿,探头往外看去,“怎么,雨下的很大吗?我没听见声音啊。”

谢无霜没听沈春归和董老板寒暄,他径直走进去看书去了。

沈春归看了眼谢无霜,笑道:“不大。”

不等老板再说,“不打扰您了,您忙着,我进去了。”

“雨不大?”

董老板不信,囔囔,“雨不大,你怎么都湿透了。”

店小二顶着雨跑了进来,他紧张兮兮的:“我刚在外面遇见沈先生了。沈先生一路好像跟人有说有笑的,还把伞都侧向一边……”压低声音,他指了指自己脑子,“他是不是这有问题?”

董老板怔了下,抄起鸡毛掸子就打:“去去去,一天天就知道胡编排,别再让我听见你在这胡说八道。”

赶走了小二,他站在原地,脸色变换了好几次,“可能……可能真的是吧。”

传闻世间有奇人。

可遇不可求。

沈春归在阁楼抄书,他字迹清秀淡雅,属于精绘本,赚得也不少。

谢无霜在一旁看书,沈春归休息之余就会往那看一眼,快了。

他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考取功名?

不说考上考不上,哪怕费时五年从过了乡试县试……一路考上状元,又要有几年才能入内阁,他不想等。这有一条更为稳妥的康庄大道。

沈春归早有思量。

他这一路不辞辛劳,选择风餐露宿的徒步而来,就是不想被查到过往,好重新开始。

董老板晚间拎着食盒上来,把好酒好菜摆出来:“沈先生,还忙着呢。”

沈春归起身,做惊讶状:“您怎么上来了?”

“客气了,客气了。”

董老板连声笑道,“我有一事求先生。”

谢无霜翻书的手一顿。

他望向沈春归,窗外是半卷的残阳,余温洒在窗框上,青年含笑,温文有礼,挺秀俊美。这人并非池中之物。

能忍、对自己也够狠。

……

不过两年。

沈先生在京圈声名鹊起。

郊外,一所两进两出的宅子,无牌无匾,就贴着一对对联。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入门是几簇寒梅,小雪纷纷,对厅的炉子温着热酒,热气腾腾,炉子边放着三个坐垫,主位上摆着张纸条。

公孙伯一怔。

他身边候着的仲策倒没有顾忌这么多,笑道:“看来沈先生是算到我们要来拜访了。怎么样?主人,准不准。”

杜亮哼一声:“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提前告诉了这个姓沈的。”

算卦的都是骗人的。

他不知道拆穿了多少这样的骗子。

皇庭割据,五龙夺嫡。

仲策拥护的就是大皇子公孙伯:“你这可就冤枉我了,带谁来,什么时候来,可是咱们主子决定的。走吧,沈先生都备好酒了,这个时候去喝,滋味应该正好。”

杜亮:“你就别吹了。”

莎莎的踩雪声,见公孙伯已经大步朝前去了,合上嘴,不再唠叨,也跟了上去。

公孙伯弯腰拾起纸条,展开一看:某去钓鱼,晚归,温酒以赔。

再看那三个坐垫,三个杯子。

仲策说的没错,他是临时决定来的,这个沈先生应该是有两分真本事的。

杜亮还在吵吵:“能猜到我们来,不出来远迎也就算了,怎么还跑的不见踪影。这就是不敬!”

仲谋为公孙伯斟酒,叹道:“主子,杜亮只可为兵,万不可为将啊!”

千金难购良马,人才更是难求。

沈先生既然备了好酒,那就没有回绝的意思,他还展露了自己本事,也该他们拿出诚意了,“原来的军职低了,再择吧。”

公孙伯端起杯子,酒烫的正好,入口辛辣,回味悠长:“的确。”

杜亮:“……”

他想给仲谋两个大耳瓜子。

十里外的寒江上。

沈春归费劲砸穿了冰面。

他把钓竿垂下去:“鱼儿要上来呼气,这时候最好钓了。冬鲤很肥,回去煲汤喝吧。”

挽起长袖,他絮絮叨叨,“有些冷啊,你冷么……无霜?”

谢无霜在看雪,他挺喜欢冬天的。

闻言没去看沈春归,也没回,远处起伏的山脊连绵,天地很像一副展开的水墨画,壮观巍峨。

沈春归顺着谢无霜的视线看了过去。

观望了会,他呼出一口长气,不再焦灼忧虑:“……要开始了。”

江山秀丽,群雄争霸。

他该有一世名,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

钓了三尾肥鱼,天幕昏沉。

沈春归戴上斗笠,提着鱼:“回家了。”

林间惊起一片寒鸦,鸟叫声粗嘎。

沈春归没有回头就知道谢无霜已经跟上了,他眼里笑意渐深:“喝鱼汤,暖暖身子。”

谢无霜不喜欢吃东西,鱼除外。

雪间两行脚印,一深一浅,一前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