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卡俄斯都在想,如果当时他没有因为屁都不值一个的矜持和自诩至高神的自尊心收回触手,真就厚着脸皮闷声不吭将雅辛托斯缠个结实,或许这娇也就撒成了。
或许,他们就不必再经历后续那些说起来短暂,但回忆起来却煎熬得显得格外漫长的波折。
但有些事就是,日后回想起来悔不当初,总觉得当初自己只要如何如何,就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纯粹只是因为自己当时想得太多,或者想得太少,运气使然。
但马后炮这件事,其实没什么运气好讲。
人就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按照自己的性格,做出了必然的选择。
没吃过日后的苦头,卡俄斯哪可能就那么自然地随手放下矜持,没脸没皮地嗯一声承认自己就是在撒娇,更不可能将自己感受到的刹那心惶说出来——事实上,就算是时光回溯,卡俄斯的闷葫芦性格也没好到哪去。
雅辛托斯能感觉到紧箍他足踝的触手矜持地收走,忍不住又勾了一下嘴角:“怎么,这娇又不准备撒了?”
鬼知道他是怎么从一根触手上看出“矜持”的,反正他觉得还挺可爱。
才绷起来的脸就因为这笑一下再笑一下的,已经重新绷不起来了。
雅辛托斯索性换了个放松的姿态,看似随意闲谈地道:“其实每次看这些记录,我都挺惋惜的。不光是因为仍在受苦的人,还有那些说起来已经‘解脱’的人。”
他的语气里带上几分讥讽的嗤笑。
那都能叫“解脱”?
俄狄浦斯被命运设计得魂飞魄散,阿多尼斯、伽倪墨得斯,一个死于野猪长牙,一个永恒地化作天上无知无觉的星座。
还有更多的人,蒙受折磨、献出生命,只为了成全命运的故事,在命运的“杰作”里当一个推动剧情的背景板。评判的人得有多没有心,才能轻描淡写地将这些归纳为“解脱”?
雅辛托斯捉着旁边的触手把玩:“我可能也是比较理想主义。总觉得他们应该获得第二次机会,拥有一条崭新的生命重新来过。可惜冥界不存在这条路径,亡魂经过审判,要么被投进深渊永恒受苦,要么进入爱丽舍灵地……啧。要是有个什么转生门就好了。”
雅辛托斯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又带了一句:“或者回溯时间——”
他话还没讲完就被卡俄斯打断:“没必要。”
卡俄斯说得干脆利落,毫无犹豫,以至于雅辛托斯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反对了他的话。
大约是因为泡了百年的蜜罐子,多少受到点挥之不去的影响,雅辛托斯的第一反应都不是立即升起警觉,而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回溯时间没必要。”卡俄斯说完,顿了一下,以一种理性的语气客观评价,“转生门也没有太大意义。冥界的审判足以保证这些亡魂在死后受到公正的待遇。没有转生门,那些受苦的亡魂可以在爱丽舍灵地永恒地享受无忧无虑、衣食不缺的生活,但有转生门,如果在转生后他们犯下了罪恶,迎接他们的就是地狱永恒的折磨。有什么必要让他们冒一次这种风险?”
“……”雅辛托斯微微收敛了神情,“不如先问问当事人,乐不乐意承担这种风险?”
他其实不该在转生门上多费口舌。
但卡俄斯的语气太过理性,近乎冰冷,带着旁观者不知切肤之痛便妄加评判的愚妄傲慢,对于雅辛托斯这种亲身经历的受害者来说,其实相当触及底线。
但他一向自制,所以即便受到冒犯,仍旧维持着冷静,没直接讥讽“你不是当事人,凭什么替当事人决断”,只是脸上的微笑褪去温度,带着几分在卡俄斯面前少有的礼貌疏远,以同样理性冷静地态度道:“我不认为有没有意义这个问题可以由非当事人评判。我也没资格替其他人发言。但就我个人的意愿而言,比起在爱丽舍灵地‘享受’,我宁可承受你说的这个风险。”
否则他也不会走到今天。
爱丽舍灵地的日子不惬意吗?当然惬意。
但他还是闯出了冥界,忍着九头蛇毒,不惜主动跃进深渊。
可能后来他肩上又添加了无数担子,有来自珀耳塞福涅的,来自赫拉克勒斯的,来自小塞壬的……但除去这些,最初让他决定要逃出冥界、放手一搏的原因一直都很简单。
因为不甘于自己的命运,因为对斯巴达心存亏欠。
雅辛托斯语气平静地道:“别人的想法,我不能代表。但我在爱丽舍灵地的那几百年,没有哪天是‘无忧无虑’的。”
他在冥界遇到的那些人,包括那位自尽的雇佣兵,哪个觉得来到爱丽舍灵地就算是“享受”了?
留在爱丽舍灵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命运施加给他们的另一重精神折磨。
而这重折磨,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卡俄斯似乎愣了一下,大约是想起了雅辛托斯其实也属于当事人之一,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弱,语速也比往常要快,“我没这个意思。”
但他很快又强硬起来:“但回溯时间不可行。”
“……”雅辛托斯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这个人,不要脸起来可以格外无赖,但骨子里却一直都很有风度。
这种风度与胸襟,是由吕忒斯王后与乌纳陛下在他幼年时,就以培养一名伟大国王的标准塑造起来,经历了数百年的波折后,反倒如同一坛陈酒,愈久弥香。
所以他在卡俄斯偶尔询问有关阿波罗的往事时,即便这位旧日情人在他死后就表现出胆小怕事、用情不深的一面,他仍然没有在背后搬弄阿波罗的口舌,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立场,客观地为阿波罗的行为做合理的分析,并对自己的不周到处做出反省。
面对卡俄斯也同样,即便上一秒他们才产生一些触及他底线的纠纷,但雅辛托斯仍旧没有立即将卡俄斯的后续行为往坏了定性,而是理智地询问:“为什么?回溯时间会造成不良的影响?”
“不会。”卡俄斯否定完,显露出几分犹豫,云层在黑暗中徘徊片刻,最终以一种果决强硬的语气淡淡道,“不要再胡思乱想,包括那些计划——等你解开金线之后,我会解决掉海岛上的那个东西,有关转生门的想法,我可以跟哈迪斯说,至于其他事……你没必要忧心那么多。”
“……”雅辛托斯敏锐地从卡俄斯的话中捕捉到某种不太好的意味。
卡俄斯的话,似乎将所有方面都规划到了,独独避开了一个话题没有触碰:解决掉命运之后,准备拿他怎么办?
刚入深渊的那段时间,卡俄斯在两人还不是特别熟悉的时候,曾提到过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会放雅辛托斯离开。
回爱丽舍灵地或者人间都随意,交易结束后,他不会限制雅辛托斯的自由。
但今天旧话重提,卡俄斯却独独撇掉了这一部分,只含糊地说,“没必要忧心那么多”。
雅辛托斯不着痕迹地轻蹙了下眉头,没有立即发出质问,而是像被卡俄斯说服了一样,搁下目前的话题,躺回云絮,转而用抱怨的语气聊起另一个话题:“这酒怎么就这么点?塔尔塔罗斯还行不行了。之前让他留意的祭品蜡烛也没什么消息……啧。深渊里到底还是太黑了,有点单调。你考虑过没有?等到一切结束,或许我们可以一块去人间看看,那里有娇艳缤纷的花,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子……”
也许是在空无一物的深渊呆的久了,这些他提起来本只是为了当幌子的小东西,讲着讲着,真的开始令他觉得有趣起来。
又或者,是想到要和身边的这个人分享这些事物,才令这些司空见惯的小物什凭空增添了几分往日不曾有的情趣。
雅辛托斯带着几分突生的兴致:“我们可以在月光下泡温泉,去各地畅饮葡萄酒……对了。这么说起来,我好像这辈子都没过过生日,如果我们去人间,我想顺道……”
顺道补上。
他准备这么说的,但絮叨的话讲到一半,就被云絮轻轻遮住眼睛,卡俄斯低低的声音传入耳畔:“休息吧,别想那么多了。”
“……”雅辛托斯的话头顿住。
其实他不是很想做这种推测的。
但卡俄斯的打断让他无法不怀疑对方是不是想将他彻底留在深渊。
正常来说,希望爱人陪伴不是一件错误的事,但卡俄斯的意思,似乎连人间都不打算让他去。
那可就不大美好了。
雅辛托斯微微蠕动了下嘴,想问卡俄斯难道是打算将他禁锢在深渊,但转念他又有些失笑,觉得这么追着问挺没意思的。
如果换成命运这么跟他说,估计他早就想着怎么早日把那狗东西弄死了,哪还不愿相信地再三追问。
但这不是命运,这是卡俄斯。他对他百年来始终如一的好。
雅辛托斯有些不能理解、难以相信,又有些不甘心,这种不甘驱使他到底还是纵容自己多确认了一句:“等结束之后,你会陪我去人间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