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前。

玄天宗,凌霄峰,南烛真君的洞府内。

国师的分|身,从皇宫摘星台离开,亲自前来坐镇,助自己的阵符师弟子们,将那层层嵌套的小世界内,七世怨童玄液的本体找出来。

为了维持住魔域腹地的那张母阵的傀儡分|身的凝实,玄天宗内,但凡是修为能够抵挡住国师分|身的一招半式的修士,全部被调集去,维持护山大阵的替代法阵了。

此刻守护七世怨童所在的小世界的,只有林青书这样青涩稚嫩的晚辈弟子。

面对国师的分|身,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玄液的本体,很快被找到。

年轻的修士,此刻静静躺在最里层的小世界中的石床上,双眼紧闭。

在他的头顶,真龙真凤盘旋着。在他身侧的桌边,一簇小火苗静静燃烧着。

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小火苗闪烁两下,险些直接熄灭。

“师父……”

只剩下一缕残魂的毕方,透过小火苗,轻轻喊了一声。

然而国师根本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到玄液面前去,袖袍一挥——

玄液的本体,以及守护在他左右的真龙真凤,一起被带离这片小世界。

而就在国师的分|身降临凌霄峰时,不远处,逍遥峰上空,一个白衣身影,翩然落下。

天机道人很清楚,如今整个玄天宗上下,有可能阻止国师带走玄液的人,只剩下一个——眼前这个洞府内,那老疯子。

老疯子的洞府外头,布下了层层叠叠的古老防御法阵。

这些结界像洋葱似的,一层又一层,将洞府周围保护得严严实实。

古老的法阵,唯有那老疯子自己才能解开。

但是,天机道人看着这一重又一重的结界,却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这些法阵,拦得住别人,拦不住他。

白色衣袖一挥,负手于身后,天机道人迈步,走入疯道人的洞府内,试着寻找自己那位老朋友的身影。

天机道人担心疯道人去凌霄峰捣乱,却并不怕对方真的能阻止国师把人带走——

老疯子的身份特殊,不受天道法则束缚,不死不灭,没有任何外力可以伤他。

可是,老疯子并无任何灵力修为,跟一块行走的石头没有太大区别——又臭又硬,但是没用。

天机道人已经在心中想好了各种说辞,他打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诫老疯子,识趣一些,莫要在这个节骨眼,出去捣乱了——

灵泽那孩子的计划,已经被国师彻底看穿,根本毫无胜算了。

与其出去做无谓的抗争,倒不如安安心心留在自己这洞府内。

如果疯道人愿意配合,天机道人甚至会承诺,一定竭尽全力,让国师在事成之后,为疯道人保留一个“太上皇”的位子,让他好好做个逍遥自在的老疯子、闲散人。

然而,天机道人寻遍这小小一方洞府,没找到那老疯子的影子,却看到了一颗巨大的、悬浮在空中的、椭球形的灰色的蛋。

确切的说,那是一颗茧。

一颗由上古冰蚕丝层层包裹起来的灰色的茧。

这种茧,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法阵,修士若是被困在其中,便会陷入沉睡,自身肉|体和神识都被禁锢住,无法挣脱,外界也不可能将其破坏——哪怕是国师本体亲自过来,联合天机道人一起出手,都不可能将其打碎。

只能等时机成熟,这茧自行破开。

天机道人盯着那茧,眉头皱得很紧。

这老疯子,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外界彻底隔绝,对这片大陆此刻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这样的行为,和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有何区别?

正腹诽着,就见那蚕茧外壳上,浮现出一排字——

[信,则不疑]。

没有人比天机道人更懂这老疯子,同样的,也没有人比这老疯子更懂天机道人。

老疯子知道天机道人一定会来逍遥峰找他,所以,茧上的这一排字,是写给天机道人看的。

寥寥四个字,天机道人一瞬间便明白了老疯子的意思——

老疯子决定放手,将一切,全部交给灵泽那孩子。

天机道人盯着那一排字,陷入沉思。

他记得,很久之前,老疯子告诉他:

“老头子我,时日无多了,是我不济,让北斗大陆,走入末路。

“我为这片大陆,算了一万次未来。

“其中,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预示着一个结局——天道陨落,那小书生,赢得天下。

“唯剩一次,有所不同。

“医者不自医,老头子我救不了自己,只有一个孩子,或许能救这天下。”

那时候,天机道人问疯老头,那孩子是谁,疯老头给了他一张卦爻。

卦爻破出来,是一句话——

[九非九,八非八,汝之徒,博天下。]

疯老头告诉天机道人:

“若是凌霄峰上那臭小子,有一天也对我这老头子生了怨念,他会来找你,叩响问天台,那时候,你便将这卦爻交给他。

“我会助他收那孩子为徒。

“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将整个北斗大陆的未来、还有老头子我的生死存亡,都交给那孩子。

“若他赢,则天道归位,若他输,则满盘皆输。”

如今,再看着这茧壳上的字,天机道人只觉得刺眼。

将天道的未来,交由一介凡人,这本身,便是十分可笑的一件事。

天机道人从来也不认可老疯子的做法,他觉得,那孩子不过一届凡人之躯。

凡人,变数,实在太大。

而事到如今,回头看来,天机道人想,自己才是对的。

他冷笑两声,摇头,

“老疯子,你终究是算错,也信错了人。

“你要做鸵鸟,要在沉睡中走向覆灭,我可不会陪你一错再错。

“老夫,要亲手,为自己博一个未来。”

天机道人说罢,白色衣袖一挥,转身离去。

.........

一个时辰之后。

摘星台,北斗莲花阵,子阵上空,国师袖袍轻轻摆动,玉笔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金字——[取]。

那[取]字,被他送入子阵中央,正端坐于阵眼之上的那年轻修士的眉心。

金字融入玄液的皮肤之下,汇入他神识之内,勾起他一世又一世的怨念,怨念幻化成魔气,在他周身,蒸腾起团团黑雾。

国师收起手中玉笔,缓缓站起身,脚尖轻点,身姿轻盈一跃,本体亲自落入阵眼之上,站在玄液面前。

“吾徒,醒来吧,与为师,共同取代这不公的天道。”

和他之前用分|身蛊惑那七个阵基上的宗主时,那置身事外的淡然超脱不同,此时的国师,看向面前被黑色魔气笼罩的年轻修士,眼底,带着很深的情绪——

那是师者对徒弟的爱,但又好像,已然超越了师徒之情。

国师抬起手,掌心托着一颗悬浮的晶莹液滴。

那是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之后,这片北斗大陆上,落下的第一滴雨水。

金、木、水、火、土,无形之中,水最是无形、无性。

既无性,可塑性便极强。国师利用这一点,亲手打造了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一百年前,国师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这第一滴雨水中,助其生出神识,转世为人。

自此,七世怨童的孕育,便开始了。

如今,时机成熟,国师召唤他亲手打造的徒子,醒过来。

.........

玄液坐于阵眼之上,浑身肌肉紧绷着,双目紧闭。

感受到对面国师的召唤,眼珠在眼皮下不断快速转动着,却难以苏醒过来。

恍恍惚惚,他陷入过去的记忆中——

他身处一处老旧破财的屋棚中,仰面躺在冷硬的泥土夯实的土炕上,冷得瑟瑟发抖。

身侧,一个和他一样,又瘦又小的身躯,朝他靠近过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没事的,玄液,再等等,很快就会有好人家来接我们离开了……”

玄液听到他哥的声音,回抱住对方,互相取暖。

他们在慈幼局,是一对从小被遗弃的孤儿。

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每一个日夜,他们都在盼望着,能有人家愿意将他们收养。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都没能等到那样一户好人家。

直到一个漫天飞雪的腊月,慈幼局局长将他们兄弟二人领去厅堂,见到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妻。

夫妻看着很和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玄液身上,弯下腰,笑着问他:

“会什么?”

玄液没理对方,转过头,怯生生地看向他哥。

他哥冲他笑,点头,“伯伯婶婶问呢,快回话。”

玄液这才将自己在慈幼局学的几本书,依次报出来。

那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听到玄液的回答,双眼放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郑重地点点头。

妇人也上前一步,在玄液面前蹲下来,轻声说:

“背两首诗来,与婶婶听。”

玄液又不说话了,再次睁圆了一双眼,迷茫地看向他哥。

妇人见状,哄他:

“你若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两首来,婶婶和伯伯,便领你回家,可好?”

玄液又看一眼他哥,然后和妇人讲价:

“我若背出四首来,我和我哥,便一起走,可以么,婶婶?”

那妇人闻言,神情一怔,她抬头,看向站在玄液身侧,比玄液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灵泽,又转而看向身旁的夫君。

中年男子几不可见地摇头。

妇人重新转回头,看向灵泽。

灵泽推了推玄液,轻声说:

“你先背出来,若果真能背出四首来,婶婶自然就答应了。”

玄液对他哥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他深吸一口气,挺起小胸脯,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背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再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口气,将三首诗都背下来。

眼见着那一对夫妇看着他的双眼中,迸发出越来越炽热的光芒,玄液觉得自己就快成功了,他要和他哥一起离开这里了。

玄液搜肠刮肚,最后背出一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他垂下眼,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咬着牙,拧着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最后一句。

他记得满头是汗,汗水凝成滴,顺着额头滚落下去。

那妇人抬手,替他将汗珠擦拭干净,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慈幼局局长,

“这孩子聪明,我们要了。”

玄液闻言,猛地抬头,“我哥!”

妇人看一眼慈幼局局长,又看一眼灵泽,最后看向玄液:“带上,一起带上。”

玄液开心了,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像一朵太阳花。

他伸手,用力攥住灵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