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直到碧眼男子离开, 逍遥弟子还缩在对面团成一团当鹌鹑,甚至看晏醉玉的目光里带上了痛惜,活像他已经被冤魂同化了。

晏醉玉属实是服了这群老六。

穿着格格不入的中原服饰, 还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生怕别人看不出问题。

“我说……”他无奈地扬高了一点调子, “别在这磨蹭了,找间驿馆落脚, 然后把城里的驿馆都转一遍, 让掌柜帮忙递话,若是你们宗门的仙尊要找你们, 保准一打听就能知道。”

他甚至翻了个白眼,咬着羊肉串带贺楼扬长而去。

他们在东街找到那间茶楼。

茶楼似乎是中原人开的, 摆设装潢都是中原的样式, 不过里宛作为多城中枢, 本就百花齐放风格驳杂, 找不出整体融洽的一条街,其中坐落一个中原茶楼,倒也不奇怪。

晏醉玉与贺楼踏进门去,中堂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晏醉玉听了两耳,大约是讲的一个中原的凄美爱情故事, 最后男女主双双殉情,以全一腔情意。

他们上了二楼,贺楼听得还挺兴趣, 趴在栏杆上嗑瓜子, 晏醉玉四下看看, 没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小道消息之所以叫小道消息,自然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贩卖,他若是刚进门便四处打听,反倒会引起警觉,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他跟着贺楼一起趴栏杆,磕瓜子磕得起劲。

说书人实在有几分本事,将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催人泪下,讲到最后,茶楼一片长吁短叹,有多情些的女子,直接落下泪来。

“南无……”

二楼雅间内,有人轻叹一声。

晏醉玉捕捉到这声叹息,磕瓜子的动作一停。

贺楼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变化,咬着瓜子无声询问,晏醉玉兴味一笑,无声口型道:撞到大鱼了。

修真界佛修稀少,这一脉是所有道中最看重悟性和心性的,稍有偏差都不行,几百年能出一位大佛,都要谢上天恩赐。早在两百年前,修真界的籍册上就失去了佛修的记载,后来神女出世才延续上,再后来神女失踪,记载又断了。

至于神女那位师父,留世几乎没有只言片语,晏醉玉一开始听闻还以为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后又想,佛修最重传承,能教出神女,应该也有几分真才实学。

也正是因为此脉稀缺,能在这里听到一声含着梵意的「南无」,不是神女便是悟离国师。

这声叹后,那间雅间帷帐动了两下,一名带着毡帽的白衣人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离开茶楼。

两人迅速跟上。

白衣人身姿笔挺,闲庭信步,毡帽几乎将他整个头顶包裹住,他走走停停,有时还停下看看小摊上的小摆件。

晏醉玉索性也轻松下来,路过支着糖葫芦的草靶,还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

白衣人越走越偏,集市的喧闹嘈杂声逐渐远去,他驻步在一条空旷的小巷中,微微偏头。

“二位跟了许久,可是有事?”

晏醉玉咬了一口糖葫芦的糖衣,咬出一声脆响。

他问贺楼:“这人谁啊?他在跟我们说话吗?”

贺楼含了一颗糖葫芦在嘴里,含得腮帮子鼓鼓,“不认识诶,他真奇怪。”

白衣人:“……”

白衣人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转过身来。

他有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孔,脸如雕刻五官分明,桃花眼狭长上挑,乍看起来多情含春,几乎不像佛修,甚至不像仙修,如同人间那些浪荡轻佻的公子哥。可他的眼神却是山巅最洁白的一捧雪,冷冽无暇,沉黑的睫羽微微下垂,能压下世人的所有妄念。

他对着晏醉玉念了一句梵语,语气平和:“二位是修士吧?”

晏醉玉不做声,咬着糖葫芦杆子端详他。

他深知在这位面前隐藏是不成的,从刚才白衣人在路边小摊逗留时他就明白,这位的功力相当深厚,自己的踪迹已然暴露。

但如今能在这城中行走的,必然是故去的人。晏醉玉很难判断悟离是冤魂还是寻常鬼魂,如果是寻常鬼魂,跟他说实话倒无妨,说不定还能得到帮助,但如果是冤魂,跟他说明来意,他一下就能明白身处的境地,到时候他一醒,全城都会被惊醒。

晏醉玉决定装傻。

“映月。”他又问贺楼:“你是修士吗?”

贺楼很无辜,“不是啊,扶摇,你是吗?”

“我也不是。”

“那我们快走,我阿娘不让我跟奇怪的人玩……”

悟离也是脾气好,这样都没生气。

他摘下毡帽,露出光洁的颅顶,定定地看了晏醉玉片刻,竖起手掌,慈悲悯人地念了一句梵语。

“南无……原来,施主竟渡过一次轮回么?”

晏醉玉饶有兴致的目光微微一凝。

佛门之人,将生死说做渡轮回,渡一次轮回的意思……

贺楼眨着眼怔愣一下,脸倏地垮下来。

“僧师慎言。”他皱着眉不悦道。

悟离寡淡如水的目光落到贺楼身上,定睛片刻,他惊疑地咦了一声。

晏醉玉面上表情迅速淡下,他深深地看了悟离一眼,不待对方说出更多隐秘,抢先拉着贺楼快步离开。

远远的,还能见到白衣人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神情若有所思。

直至拉回集市,晏醉玉的脚步才放缓下来。

“不对劲。”贺楼拧眉苦思,“他身上死气很淡,甚至还有生息,跟我们一路见来的那些冤魂都不一样,最多死去一个月,绝不是两百年前离世的……难道因为他是佛修,格外不同?”

贺楼如今已经筑基,五感增强,能像修士一样分辨怨气灵力生息死气,甚至因为他是半只异兽,他对天地间气息的捕捉比大部分修士都还敏锐。

晏醉玉微微阖眼,没有答话。

贺楼这才注意到他格外难看的脸色,“师尊……晏醉玉?你怎么了?”

他抬手去探晏醉玉的额温,竟然有些微的发烫。

“你坚持一下。”贺楼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我带你去驿站。”

晏醉玉脸色异样,是因为悟离的那一句话,引得他识海中平静很久的「晏醉玉」灵识疯狂动荡,本来识海的伤便没好全乎,这一闹,直接发起低烧来。

晏醉玉躺在驿馆的榻上,倒不算太过难受,只是悟离那句话,始终梗在他心中,像一根刺,存在感极强。

渡过一次轮回……死过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晏醉玉想,或许自己让元骥下的禁制,下早了。

他记得在雾山醒来时,自己的记忆是空白的,当他猜想这是一个与故事雷同的虚空时,他以为记忆空白是故事未曾着墨。

可悟离一句话,醍醐灌顶般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

倘若不是两个雷同的虚空……而是重新开始呢?

「晏醉玉」将所有灵识储存在一件神器里,假使这神器真的能牢牢地锁住他的灵识,即便时间逆流、因果回溯……也不受干扰,那只有躯体复生的自己,确实可能没有识海,是张白纸。

兜兜转转,事情的关键又回到晏醉玉一开始的思考:这块因果牌,究竟有什么用?

旧问题没有寻到答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比如,如果不是平行虚空,而是死而复生,那世界对于他们这些角色的钳制,是否还继续存在?

眼下来看,就算是死而复生,限制也消失了大半,但只要有限制存在,就是一个巨大隐患,倘若天地允许你胡作非为,却偏要你二十五岁生辰那日死去呢?

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晏醉玉」的灵识中都能找到答案。

他当时火急火燎地试图剔除「晏醉玉」的灵识,是因为他打心眼里认为他们不是一个人,也不希望另一个人的记忆影响如今的生活,但眼下这样,却不得不再探一次因果牌,至少要知道,「晏醉玉」是因何死去,他留下因果牌的作用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