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宗门, 晏醉玉第一时间去了青云山。
半月未归,斜竹里还算整洁,掌教会定时遣人洒扫, 不过久未住人,屋里还是一股闷潮味儿。
贺楼腿伤已经大好, 兴许是祖龙血脉使然,他的自愈能力强得惊人, 不到半月, 已经能正常行走,晏醉玉上回给他看伤, 还发觉他右脸脸颊的疤已经只剩下一点色差,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这日天气好, 贺楼闷头带喘地把被褥搬出来晒。院里的小厨房已经开辟出来, 锅铲用具一应俱全, 贺楼铺好被褥, 又去房里翻乾坤袋,之前在虞云城时,他跟唐书几人好奇买了一些西域来的调味香料,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乾坤袋一会儿在他手中,一会儿被晏醉玉拿着, 里面装着不少零碎物品,有些贺楼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将乾坤袋翻了个底儿掉,赫然找到一扇……嗯,排骨。
大约三寸长, 肉色鲜红, 骨头分明, 用油纸包着,闻着味道有些奇怪,可能是放得太久快要变质,但看外观,应该还能吃。
贺楼举着排骨端详,一头雾水。
师尊难道早知道院里的小厨房建好了,特意买排骨来给他练手?
晏醉玉拎着两个钱袋子,心情愉悦地从青云上回来,见贺楼在院子里磨刀。
晏醉玉问他,他道:“哦,这刀有些锈了,影响我剁排骨。”
磨了一会儿,贺楼看着锃亮的刀面,满意地点点头。
晏醉玉刚刚跟掌教师兄费了好一番口舌,正在石桌旁倒茶喝,好奇问道:“哪来的排骨?五味斋领的?”
“没啊……”贺楼转身进小厨房,声音散在风中,隐隐约约还挺疑惑,“不是你买的吗?”
晏醉玉心道我何时买排骨?
他不以为意,牛饮了两盏冷茶,忽而动作一顿,意识到什么,“你哪里找到的排骨?!”
贺楼:“乾坤袋啊。”
“铛”地一声,厨房里,贺楼第一刀已经下去了。
晏醉玉大惊:“万万不可!”
他快步冲进厨房,跟愣在原地的贺楼面面相觑。
贺楼怔怔地跟他对视片刻,嘴一撇,举起豁口的菜刀给他看,“师尊,你买的这排骨不好……梆硬。”
晏醉玉看他嫌弃的表情,哑然失笑。
那天去湖边本要商议龙骨的事,却不料被更加扰人思绪的情感问题打断,晏醉玉当天完全忘了这回事,后面几日琐事缠身,一时也忘了。
既然龙骨被寻了出来,也没什么好藏掖的,不如索性摊开了讲明了。
但聊事得寻一个清净的好地方,晏醉玉带贺楼去了后山的断崖。
斜竹里占地极大,除了浩浩竹林外,后山还有几处悬崖,其中有一处景致独美,从哪里可以看见松涛连绵的松香山、金碧辉煌的青云山,还有芳华仙尊的无垠花海,到了夜晚,还是个赏月的好去处。
悬崖险峻,这里有晏醉玉亲手设下的禁制,一般不对弟子开放,这是贺楼第一回 来,遥望远处,震撼得失声。
“原来我们宗门……这么大啊。”
晏醉玉跟他讲龙骨讲到一半,他只顾看风景,听得心不在焉,不由得哭笑不得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听见了没?师尊说正事呢,这涉及你日后前程,你之前不是很希望能重塑灵脉、快快修炼吗?蝠龙血脉虽然不太完美,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身后的树,是芳华仙尊早年折腾出来的特殊品种,整年开花,花簇雪白,茂盛如白云华盖,树下常年积着厚厚的落英,犹如雪白毛毯,躺下便犹如身在云端。
贺楼对这个花树很感兴趣,拽着叶子折下几条枝桠,坐在树下编花环,压根没有回答晏醉玉的意思。
晏醉玉舔了下后槽牙。
“啊——”
贺楼被勾着衣领,拖倒雪白的落英云层里,师尊深邃的眉眼倒映在贺楼的瞳孔里,好整以暇地点点他的额头,一字一句道:“映月仙士,扶摇同你说话,你怎么不回他呢?嗯?”
贺楼还未行冠礼,依礼不能唤道号,晏醉玉是为他取字的人,也是第一个这样称呼他的人,贺楼怔愣片刻,忽然又有些想亲师尊了。
但他按捺着,怕挨欺负,所以只是愣愣地盯着晏醉玉咽口水,“我……看你不喜欢,我便不听,我不听,你就可以不讲了……”
晏醉玉提到蝠龙时,无意蹙起的眉,和偶尔流露出的厌恶感,都是极难隐藏的,贺楼不过是捕捉了这些负面的情绪,并尝试阻断而已。
晏醉玉:“没关系,世上总会有听了不愉快的事,可该谈我们还是要谈。”
贺楼两手攥着花环,直勾勾地看着晏醉玉的眼睛:“可我不想你不高兴……”
“……”
这天聊不下去了。
晏醉玉痛苦地将自己扔进堆积的落英丛里,决定静一静。
落花扬了满脸,晏醉玉懒得扫开,任由这些带着香气的花瓣凌乱地沾在脸上,少顷,贺楼磨蹭过来,撩着晏醉玉沉黑的睫毛,替他捡掉上面欲掉不掉的花瓣。
“师尊,我知道你的意思。”晏醉玉半阖着眼,贺楼的声音响在耳畔,他磨磨蹭蹭地替晏醉玉将散落在衣领处的花瓣拈出来,“灵脉根本没办法重塑对吧,你当时答应我,只是不想我失望,其实你自己也没有把握。这次的龙骨,是意外之喜,你希望我能重新修炼,却又厌恶蝠龙的品性,说到底,你如今也纠结至极,不知哪个决定才是合适。”
“……”晏醉玉眼睫微微一动,没有睁眼,含着笑的语调里混杂着倦怠的鼻音:“嗯哼……映月仙士又知道了?”
映月仙士捡花瓣的动作一顿,晏醉玉能感觉到,偶尔擦过自己锁骨的手指有些发热。
“你之前……去了一趟宗门的藏书楼,带回来好多书,几乎都翻过一遍,有些放在书架上,有些留在桌案上,我后来……将桌案上的全部读过,发觉那些书,或多或少都跟灵脉有关。”贺楼迟疑一下,“不过我没在那里面找到移骨之术,或许你也是此次蝠龙事件得到的灵感,可你总是比我聪明,我都没料到,任睿风亲近我,是因为祖龙血脉。”
晏醉玉心说,我也没料到。
若不是系统提醒,恐怕要好一番波折才能发现你身上这个惊天秘密。
贺楼道:“我不想要蝠龙的骨头,师尊。”
晏醉玉紧闭的眼眸终于微微一动。
“为何?”
贺楼继续捡花瓣,捡完衣领里的,开始捡脸上的,他动作拖拉,指尖偶尔会在晏醉玉脸上流连,像小孩眷恋新奇物件一样,自那日湖边回来,他便总是这样,不知打开了哪个开关,对晏醉玉的手指感兴趣,对晏醉玉的耳朵感兴趣,对晏醉玉的身上的许多部位都感兴趣,若不是怕「挨罚」,他兴致上来了,怕是要将全身摸一遍。
“我想当个正常的修士,不想啖肉饮血,也不想变成蝠龙那样无情无义,哪怕我修为不好,只要尽我所能,担我之责,大家还是会敬重我,对吧?就像钟铭,以前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连他亲兄长都嫌弃,对谁都没好脸色,如今我依旧没有半分灵力,可他跟我说话,都尽量礼貌有加,不仅是因为我救了他,更是因为,危急关头,我「不计前嫌」和「义无反顾」……”
钟铭跟钟关看似天壤之别,其实兄弟俩一个性子,真正能打动他们的,绝不止是一份恩情,钟铭要跟贺楼结拜,愿意从此性命相护,护的不是救命之恩,而是贺楼那一刹那的心胸。
这样说来可能有些矫情,但世间品性高洁之人,不管孱弱委顿还是意气飞扬,都始终使人动容。有些东西立在心里,跟修为无关。
贺楼也不爱说这些,这样细细地说,就像另一种层面的自夸,越说越不自在,所以他适时停住,赧然道:“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没有灵脉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