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醉玉绕过拦路的碎墙垣, 环顾四周,手中的火把猎猎燃烧,照亮前路。
与钟关等人一样, 他御剑御到一半失去灵力支撑,从半空摔下来, 与泥层接壤的殿宇分上下两层,晏醉玉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 直接从二楼滚到一楼, 那石阶的触感他到现在都分外清楚,幸而他皮糙肉厚无甚大碍, 不过一层大半埋在土里,实在找不出什么有用线索。
但相较钟关, 他对天地灵气更敏感些, 踏空的那一刻就捕捉到压制之力的源向, 直接循着方向找过来, 中途找到些火油,顺手撕裂外衫做了个敞亮的火把。
抵达附近后,他发现这里竟还有一座罪罚塔的遗址,从前面的仙殿构造、过时的符篆刻纹、以及这座如今修真界已经看不到的罪罚塔样式,他准确地推断出这是一个距今约一百二十年的仙门, 擅长豢养花草。
罪罚塔是百年前修真界盛行的营造,用于处罚犯错弟子, 塔内一般还有大量藏书,意为书中寻絜矩,闭阁得自省。
但塔中不见天日, 一罚十天半月, 不像禁闭, 像坐牢,不少仙门觉得太不人道,早在七十年前就被渐渐取缔,如今偌大一个修真界都找不出几座。
前边那座殿宇似乎是罪罚塔的前殿,一层与罪罚塔有两条径直相连的曲形回廊,晏醉玉选了一条过去,直接拐进了罪罚塔内部。
火把光亮远非火折能比,以至于一进来,他就跟满地尸堆血泥看了个对眼。
晏醉玉:“……”
不是仙门吗?不是仙门的罪罚塔吗?怎会如此血腥?
扶摇仙尊忽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塔内很大,大致呈方形,正中央搭着环形书架,如果没料错,塔倒塌之前,书架应该是上下连通从底部到塔尖的,此处坐落一层,皲裂的地板间能看见潮湿泥土,还有塔倒塌时的营造废墟杂乱林立,四处阻碍,以至于视线并不通畅。
晏醉玉一边走,一边垂眸观察着这些碎肢,有些年代久远,兀自腐烂,看得出啃食者兴致并不很高,这位食客对食物的要求似乎很严格,太老的不爱吃,太肥腻的不爱吃,偏好年轻男女,稚龄孩童……
忽然,晏醉玉脚步一顿。
这一片的尸骨忽然密集起来,他脚下的这几具,统一着暗红弟子服,上面的图案他很眼熟,几个时常前才在农家院见过。
——是飞燕宗折在这里的修士。
晏醉玉飞快将来龙去脉过了一遍,果然,在山庄「失踪」的人,真的不是「失踪」,月圆夜结界破,他们从山庄某处通往地宫的入口或主观或被迫抵达这里,成为某某的口中食,所谓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并非真的不见踪影,而是他们被拖进地下十丈,留下半具残骸不见天日,更有甚者,可能连残骸都没留下。
晏醉玉蹲下身,端详这几具尚且「新鲜」的尸体。
飞燕宗这几名弟子,都是从腰部被一口咬断,腰部以下是修士灵台,对于好食血肉的邪物来说,这就是最精纯的补药,上半身可有可无,头颅绝不能吃——颅内藏识海,若是遇到不凡的修士,直接被夺舍也有可能。
这邪物,还挺聪明。
晏醉玉叹了口气,低声念了句佛偈,起身时扫量四周,余光忽然一凝,猛地回头。
那里有半具尸体,被一件鸦黑滚金边的披衣盖着,那件披衣,是贺楼的。
晏醉玉呼吸凝滞,疾步过去,一把掀开披衣——
他撇开脸,缓缓地吁出一口气。
吓死人了。
披衣下盖着的不是贺楼,而是一名被吃了半身的女性修士,或许是被吃过程中有剧烈挣扎,她的衣物撕裂得只剩下几块布条,完全遮不住风光,雪白胸脯大喇喇袒露着。
晏醉玉将衣物盖回原位,又怜悯地念了一句佛偈。
旋即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盯着那件价值不菲的披衣,虽然很不合时宜,却情不自禁浅笑出声。
他记得那是贺楼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小疯子……
晏醉玉惆怅地揉了一下心脏,怎么办?今天好像更喜欢小徒弟一点了。
他兀自怅然,身后不期然窣窣作响,晏醉玉似有所感,慢慢转头,对上两只灯笼似的大眼。
——
“那是……什么?”一塔之隔,劫后余生的贺楼坐在石头上,听小怪物讲那塔里的故事,小怪物说不出话,只能用爪子尖在地上写字,那字歪歪扭扭丑绝人寰,贺楼生平头一次见到比自己写的还丑的千古绝字,一时间心情复杂,连刚刚直面危险的惊吓都冲淡许多。
塔里关着的,是真正的六翼蝠龙。
蝠龙被镇压地底,身上拢共有两层压制,一层削弱,前两者分别是风刃大阵和书院倒塌之后自发启动的护山结界,风刃大阵由全书院血祭而成,威力恐怖自不用说,一旦蝠龙试图离开塔底,大阵立即启动,可风刃大阵有一个致命弱点——因为血祭的缘故,大阵附着诅咒效应,目的极为明确,只针对蝠龙,其他生灵全都出入无碍。
这令蝠龙有了可乘之机,当年院长镇压它时,遗体被它吞食,书院院长是一名花草半妖,蝠龙吞食院长后,获得了部分特殊能力,其中一项便是连心草。它不必离开,只需驱使连心草在地面乱长,连心草边缘带锯齿,行走间划破路人肌肤,毒素渗入血肉。伤口微小很难注意,可十天半月下来,毒素在体内累积,它只需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催动,便能将无数人变成魂不守舍的「草」,本能地向「主人」移动。
若是修士,则更麻烦。连心草的毒素能入侵识海,留下雾瘴,五感所及会随着识海景象而变幻,发作半个时辰后,识海完全被连心草意识同化,变成一株有主人的「草」,与凡人无异。
可意识迷失,躯体尤灵活,最后主动走入地宫,变成滋养蝠龙的大补之物。
十几年前还没有这样的漏洞,当时护山结界尚且稳固,即便蝠龙能隔空在地面长出草叶,吸引凡人靠近,但结界存在,任何凡人都不可能进入地宫。
可惜结界在十年前破了一次,留下隐患,自此每月初一十五,结界消失,蝠龙伺机而动。
小怪物艰难地写着,连写带比划,贺楼连蒙带猜,勉强把原委串得清晰。
贺楼抿了抿嘴,问:“那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其实还想问,你为什么能让蝠龙俯首称臣,就刚刚,他进入塔内,扭头跟蝠龙打了个照面,虽然被压制削弱多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蝠龙半月前才吃了十几名修士,正是枯木再生的时候,两个大眼睛亮得跟灯笼似的,当时就把贺楼看得一动不敢动。他正头脑风暴如何逃出生天,小怪物呜鸣一声冲了进来。
它龇开牙,跟体型是它十倍的蝠龙无声对峙,贺楼觉得它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结果片刻之后,高傲的蝠龙不甘地嘶吼一声,慢吞吞趴伏下来。
贺楼:“……”
是我眼拙,原来您才是真龙啊!
贺楼呆在原地,小怪物压制住蝠龙,却也并不轻松,四肢直打颤,它叼起贺楼的腰带,四肢并用撒丫子就跑,生怕多呆一刻。
直到出塔,贺楼坐在石头上,人还是蒙的。
受了小怪物的恩情,贺楼不好再躲它,而且小怪物虽然一路追在他屁股后,却始终未曾伤害他,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
“嗷。”小怪物呆呆地反应片刻,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任、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