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元骥是接了陈家的委派过来的, 当然,陈家现在可能没什么心情查陈二少的死亡原因。他名正言顺地在陵江留守,借仙门之威, 要亲自审核这些家伙的裁决结果。

既然都自首了,那吃几年牢饭, 吃什么样的牢饭,还是直接斩立决……可由不得他们说了算。

鉴于贺楼假期不足, 晏醉玉早早带着他赶回了缥缈宗。

清晨, 小徒弟推开房门,迎着朝阳, 呼吸混杂着青竹味儿的新鲜空气。

赶回斜竹里时已经稍晚,只来得及把东侧堆放着杂物的客居收拾出来, 晏醉玉说这里以后就是他的房间, 所以贺楼捯饬得格外用心, 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仙尊一开始想帮忙, 帮到一半贺楼发现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帮倒忙,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把仙尊客客气气地「请」出去了。

仙尊打着灯笼站在院子里, 当一个漂亮雕塑。

贺楼如今倒是不怕晏醉玉,小疯子胆子比天大, 骨子里就没刻上循规蹈矩四个字,大概是很敏锐地觉察到晏醉玉对他的纵容,行为举止放松很多。晏醉玉乐得这样轻松的相处, 他本性恣意, 贺楼要是每天毕恭毕敬地喊他师父, 他才膈应呢。

贺楼换上干活的衣裳,在墙角翻到扫帚和擦布,元气满满的一天,从洒扫开始。

晏醉玉照例睡到日上三竿,他推开房门,迎着正午的太阳,呼吸青竹味儿的晌午空气。然后他视线一瞥,瞥到檐下美人靠上的扶手,光亮可鉴到苍蝇踩上去都会打滑。

晏醉玉:“……”

仙尊震惊不已:“我包浆呢?!我盘了十多年的包浆呢!”

“怎么了?”田螺姑娘闻声从院外探头,他脖颈上搭着汗巾,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脸被晒得通红,一副刚劳作完的样子。

晏醉玉:“你插秧去了?”

仙尊显然刚睡醒,脑子和嘴一起乱飞。

贺楼擦了一下快要滴到眼里的汗,额前碎发乱糟糟的,少年尚显单薄的喉结动了一下,“不是……我刚刚在扎马步。”

他上前两步,“你,师尊……你起晚了,要用饭吗?宁栩说宗门有饭堂,我可以去饭堂给你做。”

他还记着要给晏醉玉做饭的承诺,并且持之以恒地试图兑现。

晏醉玉委实没什么口腹之欲,要不是为了哄他,平日里根本没有进食的需求。他听到「师尊」二字,目光微动,披外衣的动作慢吞吞的,“「师尊」也是宁栩教你喊的?”

“嗯,他说仙门的师父跟凡间的不一样,尤其是你们这样有尊号的仙尊,要唤师尊以示敬重。”

晏醉玉一撇嘴,“随便你吧。斜竹里没有小厨房,改明儿我把另外一间耳房改一下,到时候你再做,现在不急,我们做仙尊的,多一顿少一顿饿不死,倒是你,记得按时三餐去五味斋用饭,别饿着了。不认得路可以喊我带你过去,或者出门随便抓个人,就说是扶摇仙尊的圣旨,谁敢抗旨不遵,仙尊回头给他穿小鞋。”

他总是喜欢讲些自降身段的逗趣话,贺楼听了那么多回,怎么也听明白他是故意哄自己。当即攥了一下汗巾,小声说:“你才不会……”

“什么?”

“没。”

晏醉玉敷衍地拿巾帕擦了一下脸,仗着脸过硬,连发都懒得束,就这样披散着进了书房。

扶摇仙尊站在书房门口,对着他新收的小徒弟,大手一挥,“看,这些都是为师为你打下的江山,你挑,喜欢哪一本,今天我们就临幸哪一本。”

不等贺楼讲话,他叉着腰站在书案前,端量上头堆积的书卷,喃喃自语:“来,让我们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

贺楼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几排杂乱无章的书架,欲言又止。

仙门教习,都是这么一个章程吗?

“师尊……”他斟酌良久,终于开口,“我,没念过太多书……”

晏醉玉翻书卷的手指一顿。

“我小的时候,没钱上学堂,后来又进了陈府,虽说是书童,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先生讲课,我很少能听到……”他挠挠手心,又找补似的说道:“但、但我记性不错,千字文我都认得的,也会写,正常书写没问题。”

其实真实情况,比这三言两语还要糟糕,他在陈家时,跟陈老二关系非常僵,陈老二喜欢他的獠牙没对他下死手,但也因此衍生了很多恶趣味,比如事事都喜欢针对贺楼,尤其喜欢看他攀爬向上又被踹下来。贺楼勤奋好学,入府一月就被夫子夸过,陈老二就再也不许贺楼进课堂,旁听也不行,只有完成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试炼」,让他尽兴了,才会纡尊降贵地赏赐贺楼写过的练字帖。有时他兴致大发,还会故意把字帖上的字和注解写错。

贺楼恨他恨得牙痒痒,没少使计害他。可惜身在陈家寄人篱下,那些报复都不够伤筋动骨,玩闹似的。

“没上过学堂,还能认全千字文,那你很厉害啊。”晏醉玉打趣了一句,转身时却敲了一下额头——果然是没睡醒,脑子不想事。

他叉着腰看满屋书田,开始犯难,“那,那我们从……”

晏醉玉扪心自问,并不擅长带徒弟,他自己都没长明白天天被掌教师兄追着打,哪里知道怎么细心呵护一株成长中的幼苗?更何况还是一个零基础小徒弟,他本来就没记忆,问元骥也不清楚——元骥和他都没经历过打基础阶段,都是凭借天赋直接高飞的。

仙尊从了半天,没从出个所以然。

贺楼觑他两眼,察觉到他的为难,试探着提议:“要不我们,明天再开始吧?”

晏醉玉吁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用,我知道从何入手了,你来。”

他撩袍坐下,给贺楼留出一点位置,“仙门百家录,看过吗?”

贺楼道:“没看过,但宁栩跟我讲过一些,我还记得。”

他这样说,晏醉玉的表情一下微妙起来。

不是不相信宁栩,只是这位小师侄每回说话,颇爱夸大其词,他跟贺楼讲仙门历史,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水分。

晏醉玉不好直接让他清空记忆,只能委婉地说:“那你默一遍,我看看。”

“啊?默?”

贺楼心虚地睁大眼睛。

“你不是说你书写无碍吗?”

贺楼讷讷:“是,是无碍,但是……”

他没好意思继续讲,只好蒙头提了书案上的狼毫,沾满浓墨,一笔一划地回忆起来。

两刻钟后,晏醉玉看着眼前形如鸡爪状若狗爬的千古绝字陷入沉默。

以往不管贺楼干什么,他都能闭眼夸,就是希望小疯子能有一点安全感,但这手字……晏醉玉昧了良心也夸不出来。

贺楼期期艾艾,“我知道我字不好,你,你不要这个表情……”

晏醉玉嘴角上提,从善如流扯出一抹假笑。

得。

搞半天,还是要从千字文开始教。

临近中午,晏醉玉把贺楼赶去五味斋用饭,小徒弟生怕他饿着,走前还揣了个食盒,巴巴地跟他承诺:“师尊,我给你带饭回来的嗷。”

师尊埋头写教案,没空理他,并让他赶紧滚去吃饭。

缥缈宗伙食不错,还经常能迎来一些爱打牙祭的仙尊,此刻是用饭高峰,几个值班弟子打饭的平台前都排了好长的队伍,门口还源源不断有人进来。

“贺楼!”

贺楼刚抬步跨过门槛,就被人喊了一声,他循声看去,宁栩从人群中挤出来,“贺楼,你来吃饭?刚巧,跟我一块儿啊!你喜欢什么菜色?甜的还是辣的?油腻的还是清淡的?这些队伍排的都不一样,你告诉我你的口味,我带你去排队。”

等饭的队伍个个长如蛟龙,但速度很快,排队的弟子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场面,并不急躁,前后几人凑着,谈笑闲聊。

贺楼觉得都还行,但他记得晏醉玉不爱吃酸,于是道:“我要给师尊带,不酸就行。”

“谁家的饭是酸的啊!最多是酸甜口。不酸也行,那我们去吃那个,酱肘子!我馋好几天了!”宁栩不由分说拉着贺楼吊在队伍末尾。

那天晏醉玉一走,元骥把贺楼的身世一说,宁栩和他爹两个人顷刻泪洒黄浦江,心头升起滚滚如浪涛的怜爱之情,宁掌教甚至一时脑子不清醒,放言要收贺楼为义子。

要不是元骥拦着,贺楼现在可能就是宁栩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虽然这事没成,但不妨碍如今宁栩看贺楼格外亲切,兼之他想起自己曾经这样那样误解贺楼,心中愧疚大生,对贺楼更是掏心窝子的好。

……就是配上他本就热情似火的性格,有点难以招架罢了。

缥缈宗弟子随宗门,总显出几分憨厚,平时相处也不爱弯弯绕绕,总体而言非常融洽,宁栩又是交际花一枚,他拉着贺楼排在队尾,不一会儿就跟前后左右的人攀谈起来。

贺楼安静地听着,很快发现一件事。

——眼下这样,他只需要偶尔扬起一个笑,附和两句,就能轻易拉近与几位师兄弟的距离。

这就是人群的魅力所在。

他平日跟着晏醉玉修习,应该鲜少有跟众人混在一起的时间,等日后斜竹里建起小厨房,他也不用来五味斋打饭。

贺楼并不奢求与每个人打好关系,但他很明白,人的固有印象一旦形成,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扭转。

他将来要在这个宗门生活很久,并不希望在同龄人眼里,自己是一个不好接近的人。

最好是能趁现在,留一点好相处的印象。

打完酱肘子,贺楼盯着另一条长龙,目光灼灼。

一个晌午,贺楼把队伍从左到右挨个排了一遍。

走出五味斋大门时,全程陪同的宁栩腿都在抖,实在憋不住,骂了一句:“师叔是猪吗?”

晏醉玉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惨遭玷污,弟子间小道消息传得快,但到底没人敢去仙尊面前说三道四,下午贺楼连提带打包带着满满一桌菜回来,他还以为是小徒弟「孝心大发」,很给面子吃个精光。在书房带贺楼练字时因为吃得太饱,一直昏昏欲睡,趴在案上小憩,沾了满脸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