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迪斯被克罗诺斯吞入肚腹之中时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尚未见过几缕天光,再睁眼时周遭便成了浓墨一般的黑。
在这极致的黑暗中,五感被遮蔽,就连时间也似乎变得格外缓慢。
唯有周遭不断增加的兄弟姐妹,以及自己不断抽拔的身形,显示了时间正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流淌着。
他们都知道那个预言——克罗诺斯会被自己的儿子推翻。
为此,克罗诺斯在自己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将所有孩子都吞入了腹中,以一种极为严苛、狠厉又暗藏着极深恐慌的手段,试图扭转未来的命运。
包括哈迪斯在内,被克罗诺斯吞入腹中的所有孩子都在等待着那个预言中的孩子降生。
就像是在等待着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泄露一缕天光。
然而这种等待是十分磨人的。
所谓预言向来含糊其辞,只给出了结果,却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难免抱有些许期冀,又因为眼前不变的黑暗而转为失望。
于是心绪便如潮水起伏,又在长久的等待中化为已然习惯的麻木。
以至于哈迪斯在骤然感受到眼前隐隐透出的光亮时,一时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紧跟着就是姗姗来迟的茫然。
反应过来后,他第一时间以为是那个预言中的孩子已经诞生,接下来他将参与针对父亲的讨伐。
睁开眼后,哈迪斯发现并非如此——他直接换了一个世界。
坐在他身侧的青年白衣墨发,俊眼修眉,神寒骨秀,清凌凌像是山间落下的一抔雪,又因为眉间的一颗红痣,俏生生如同雪中的一株红梅。
风骨卓绝,凌霜傲雪。
这个世界凡是有几分文采的人,大抵会一口气说出十几个词来描述这种缥缈的风骨气质。
但是哈迪斯素来沉默。
他在克罗诺斯的肚腹里待了不知多久,在其他的兄弟姐妹互相聊天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扮演着那个沉默的角色,像是黑暗中伫立的一块坚韧嶙峋的岩石。
此刻面对着眼前离开黑暗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哈迪斯只是略略睁大了眼睛,并从对方黑曜石般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略显怔愣的神情。
青年静静看着他,垂下的头发被风吹到他的脸上,带来些许的痒意。
青年说了些什么,但是哈迪斯听不明白,勉强理解对方的意思后,便打算和他一起上路——毕竟此时哈迪斯的确无处可去。
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对哈迪斯来说不是难事,但到底也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此时距离两人相遇已经过了一个月。
哈迪斯弄清楚了这个世界的大致情况,也知晓了青年的身份。
此刻他们来到了大陆以北的一个小山村中,树荫下支了一个简陋的茶棚。
他们就坐在这茶棚中,桌上两杯残茶,耳边蝉鸣阵阵。
温澜书的声音在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显得有些失真,却又带上了一点莫名的柔和。
“那日我下山历练,路过林中,恰巧看到你倒在路边,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当时暮色将至,那片林中并不太平,我见你身上并无大碍,又忧心你在夜间遭遇猛兽,就候在你身边守了片刻,直到你苏醒。”
哈迪斯想到了自己尚未睁眼时感受到的光亮,“我醒来时似乎是白天?”
温澜书低低啜饮了一口残茶,“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早上你才苏醒,如果你一直不醒的话,我打算带你去看大夫。”
“你不怕耽误你的事情?”
“我救不了天下所有人,但是既然看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温澜书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轻轻抬眸看向哈迪斯。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语气也带着稍许的清冷,并不热络,也不带丝毫面对同行之人的亲昵,像是山顶潺潺流下的雪水。
然而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像是雪原上洒下的浅淡阳光,透着点滴的妥帖柔和。
哈迪斯的指尖动了动,执起了桌上的茶碗。
他忽然从对方冷淡的外表下看到了深藏的柔软。
就像是一只漂亮至极的白狼,冷冽锋锐的外表下,依然有着柔软的肚腹。
但是倘若没有足够谨慎,柔软的肚腹难免成为不轨之人攻讦的弱点。
彼时温澜书年岁尚轻,一手好剑纵横四海,但性子上难免带着些未入世的天真稚拙。
他此次下山正是为了历练而来。
温澜书已经习惯了斩妖除魔,修炼剑道,却没想到在到达某个村落后,尚未除去霍乱此处的妖兽,就被原先慈眉善目的村民暗算,失去了大半的行动力。
原来这妖兽和村民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村民以除妖的名义引导一些修士来此,又联合妖兽将修士放倒,妖兽以修士的血肉为食增强实力,又从指缝露出一些邪门功法让村民修炼。
村民修炼这种功法后,只要每月摄取一定量的妖兽血液,就能青春永驻、实力大增,若是有一月没有摄取血液,就会直接化为枯骨。
由此妖兽和村民狼狈为奸,暗地里骗了不少修士,那妖兽吃了这些修士的血肉,实力不低。
温澜书没有受伤时能勉强胜出,现在糟了暗算,就不慎落了下风。
当时正是晌午。
无云无雨的天气,温澜书所处的村落却是狂风大作,黑云漫天,妖兽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小山一般,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温澜书一身的血,拿着剑应对的艰难。
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哈迪斯带到此处。
此时的哈迪斯身量只到他肩膀,是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原本温澜书觉得他孤身一人,路上好有个照应,如果他有了想要落脚的地方,温澜书也会给他些盘缠让他好好生活。
但是现在情况凶险,温澜书没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哈迪斯则更可能会葬身此处。
与其两人一起葬身与此,还不如趁现在自己还有余力的时候拼上一拼,为哈迪斯取得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温澜书立刻一拍哈迪斯背脊将他推离战场,自己则如一只白鹤一般挺身上前。
这儿的动静闹的有些大,即便他失败了,只要这个妖兽的存在被暴露出来,那么总有修士会除去这个祸害。
温澜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这一剑如银河倒挂,未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
他成功重伤了妖兽,自己却也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没有余力再去补上最后一刀。
眼见着妖兽挣扎着要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哈迪斯的神力突然蔓延开来。
他此时年岁尚小,也没有冥王的权柄,此刻不过是克罗诺斯众多孩子的中的一个,因为长期被困在克罗诺斯的肚腹之中,也没有什么对敌的经验,几乎像是个小牛犊般横冲直撞的,在妖兽手里保下了温澜书。
之后两人又成功将妖兽杀死。
大量的鲜血从妖兽的伤口中迸溅而出,几乎像是天上下了一场血雨。
温澜书和哈迪斯倒在地上,两人均狼狈非常。
只是温澜书看上去要更加凄惨一点,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
哈迪斯将温澜书扶起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有些无从下手的无措,薄唇抿了起来,苍翠的眼中显出了些许乌云压顶的沉郁。
“不会死的。”
温澜书轻声说道。
他靠在哈迪斯的怀中,仰头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下巴。
这是一头年轻的黑豹,此刻身量尚小,但依稀可见未来的风采。
“这次是我连累的了你,”温澜书低声说道,随后抬起头认真的看向哈迪斯的眼睛,“而且我之后的旅途遇到类似事情的概率不小,如果你想要离开的话……”
哈迪斯摇了摇头,“我无处可去,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能待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很好了。”
他永远记得自己从黑暗中睁开眼所看到的那一眼。
他几乎没有见过自己原来世界的样子。
就好像刚出生的雏鸟一般,如果说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眼景象会奠定他对这个世界的基础认知。
那么哈迪斯无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他来到了异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却是茂盛的森林,跃动的阳光,还有身侧如霜雪一般清冽,又带着寥落的温柔的人。
因为有温澜书的存在,他觉得就连这个世界都变的温柔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收获过善意,也遇到过不少危险。
但是因为在温澜书身边,哈迪斯便觉得这个世界是葱茏的、斑斓的、富有生机的,而非沉郁乏味,如同腐烂衰败的落叶。
偶尔回忆路途过往,他觉得就连那些险象环生的情况都有了些许可咂摸琢磨的意味,原本充斥着血色的记忆似乎也能成为各色经历中斑斓的点缀。
因此哈迪斯觉得,能待在温澜书的身边真的是很好的一件事。
如果可以,他想要就这么一直待下去。
哈迪斯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
黑发的少年睁着一双深潭般眼睛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修士,他用袖子轻轻拭了拭温澜书唇角的血迹,“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
温澜书微微一怔。
这像是一个年少者怀揣着无知无畏的勇气而对未来许下的美好憧憬。
但是温澜书活了几百年,在修士中尚且算的上年轻,也早已知道了人世无常的道理,在很久之前他看见师父一去不回走进漫天火雨的时候,就明白有时候年少时的憧憬到最后都零落成了一地霜雪。
走到记忆的前头往后瞧,也只能看见一些破碎的影子。
记忆淡去了,但是当时的情绪依旧鲜明,每每想起依旧心中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