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黑德的少年组教练带出来的队伍, 还真就威风凛凛站成了三个领奖台。
颁奖的时候,观众席最偏、视野最不好、票价也最便宜的那个位置,反而最热闹。
喇叭彩旗条幅应援物全部拉满, 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鼓,一群抱着手杖应援棒的少年趴在栏杆上,扯着嗓子差一点就掀了场馆房盖。
全是还没变声的半大孩子,带着哭腔, 嗓门脆得跟吃了冰糖似的,相当好分辨。
来拯救新人记者的老记者被震得揉耳朵:“怎么这么多自己来的小孩?”
这种赛事在温室里很热门。有不少父母会选择带孩子来观看,提前体验竞赛气氛和接受艺术相关熏陶, 还有挺多干脆就是花滑或艺术体操之类的小运动员。
观众席有小孩一点也不奇怪, 但没有家长和老师、没有监护人, 自己主动跑来看比赛的孩子,就相当罕见了。
“嘘。”新人记者按住摄像头,“不要拍摄, 他们爸妈都不知道。”
老记者错愕:“啊?”
“他们都是自己偷着攒钱买的票,趁爸妈没在温室里,自己偷着跑出来的。”
新人记者捂着话筒解释:“不符合温室规定,暴露了会被抓回去。”
老记者震惊:“啊??”
新人记者被嘴巴没停过的少年观众拽着, 三个赛场熟练乱窜, 洗了整场比赛的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叛逆少年们的形状:“贼酷。”
来拯救新人的老记者:“……”
新人记者还买了三个不同造型的手杖周边——其中一个甚至还能折叠,只有手掌那么长,等比例缩小了余教练那个手杖, 做得特别精致。
这些周边也都是少年们自己做了来卖的, 为了攒路费回去, 有几个家附近没有冰的, 还想攒钱买轮滑鞋。
新人记者拿出手杖糖,特别高兴,分享给带自己出师的老记者:“师父师父!”
老记者攥着降压药沉默半天,没敢再追问,把糖塞进嘴里嚼了:“那个神童怎么样了?”
新人记者本来的任务是采访那个“未来之星”冰面小神童。他们报社收了那个教练的钱,说好了一比完短节目就过去采访夸人,争取把人夸成花滑未来的希望的。
结果比倒是比完了……就是出了点意外。还没等摄像从人群里挤过去,就看着调查员杀过来,带走了颇为狼狈的神童教练。
新人记者倒是跟进了这件事:“啊,有很多俱乐部在递橄榄枝。”
神童也被调查员一起带走,后来听说交还给了赶过来的父母——那对夫妻非常老实,倾家荡产供儿子学花滑,就是想让孩子出人头地,别再过上一代人的日子。
夫妻两人还以为撞大运得遇名师,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跟老师好好学。甚至已经准备同意教练的要求,忍着不舍得去改成师生绑定,却没想到差一点就亲手把孩子送进了虎穴。
不过,比起这场叫人心寒的闹剧,风波的后续倒是相当叫人欣慰。
体罚队员的教练被停职调查,很可能会取消执教资格。
暂时成为了漂流选手的神童虽然赛场失利,但好歹也是七岁集齐六种两周跳的小天才,自然有其他俱乐部争着来抢。
新人记者被业务熟练偷跑出来的少年观众们拽着,带摄像提前埋伏,总算抢到了个采访机会。
贴了整整五个创可贴、抱着补好的药瓶的神童哭得抽抽搭搭,最后选择了仅次于伯格黑德的第二豪门,发誓一定谦虚谨慎,一定埋头苦练,要做配得上挚友的对手,等长大要和救了自己的挚友顶峰相见。
新人记者拿出采访稿,交给老记者:“师父,不是已经筛过一遍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这种教练?”
他们在观众席,台下的悲欢并不相通,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伯格黑德的少年们围着那位余教练,兴高采烈说个不停,张文达哭得站都站不住,被几个队友连扛带拖扯去拍庆功照。
那位被一群目光锃亮的少年当成“偶像”的教练,牵着身旁的小白鹰,被一群兴奋过头的队员围着叽叽喳喳,半无奈半哑然地揉额角。
另一头那些失利的队员跟教练,冷冷清清阴云密布,跟“高兴”无疑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样对他们明明有好处。”新人记者和少年们学了不少,“伯格黑德的队员集中在几场分站赛里,剩下的那些分站都留给他们。”
新人记者翻笔记:“又不是只能比一次。不用被压着,这些队员就都还有争夺金牌的机会。”
这种分站赛的用处就是攒积分,攒够了才能参加之后更高级别的赛事。
同等级比赛积分不累积,这次出来拿牌的这些队员,基本不会再参加后续的分站赛了。
——换句话说,余教练选择一次带出来九个,恰恰是在给现在场上这些俱乐部腾地方。
腾出一部分比赛,让他们的少年队员也有展现自我、争金夺银的机会。
这一次失利,还能参加下一场分站赛、下下场分站赛,一共有二十场呢。
总比伯格黑德的人分二十次出来,把二十场的冠军都拿走好多了吧。
“他们习惯了。”老记者说,“思路转不过来。”
新人记者愣了下:“为什么?”
老记者攀着栏杆低头,看着被队员们联手抬起来的伯格黑德少年组教练。
到目前为止、依然不知道余老师是落枕、坚信余老师生了病的红毛小公鸡那叫一个急,上蹿下跳十万火急地拦。
其他少年队员笑得直抹眼泪,被老师一个个屈指敲脑袋,坚定保守秘密,队长踮脚把小白鹰也举上去。
九块奖牌明显让落枕的余教练更落枕了。
于是三份金银铜牌就被挪到了这次全程陪练、全程给大家当后勤跟啦啦队,忙碌着跑前跑后,顶着黑眼圈的高益民身上。
一群半大的孩子,不敢扔余老师,但非常敢扔高益民。
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得奖的人漫天乱飞,有一个被扔的时候反应不过来,甚至还本能地做了个勾手转体。
少年人们又哭又笑地抱在一块儿。
老记者回头检查了一遍话筒,都是关着的。
摄像有明确的自我管理意识,离得很远,绑着安全绳趴在栏杆上,举着设备试图拍个漫天金纸下的全队大团圆。
“假如你是教练。”老记者说,“你看见别的教练,因为不把队员当人练,反而能训出好成绩,你会怎么做?”
新人记者愣了半天:“我……那我也不干,我要做我觉得对的事。”
老记者:“那些教练,因为教的队员成绩好,评级一路高升,从C级到B级,甚至有希望到A。”
新人记者咬了咬牙:“那也不能干,那是孩子啊——”
老记者:“你教不出成绩,被打发去当助理教练,又因为不配合那些教练,被辞退了。”
新人记者愣住。
“到了A级的人,成了主教练、俱乐部的负责人、滑联的理事会成员。”
老记者回答他:“这就是为什么,已经筛过一遍,还会有这么多这种教练。”
当然一定会有例外,任何环境里都有例外,可大环境终归被倾轧到这一步,因为温室的制度在无形中催生这种教练。
——即使这个制度的本意,是为了督促父母和师者,想要让育人者更重视对新生代的培养。
人性远比“规则”复杂,永远会有人选择抄近路和作弊。倘若制度中存在的漏洞,恰好让这些人得以攀上高位,阴凝坚冰,迟早会连根脉也逐渐蛀蚀。
所以老记者其实能理解,那些偷着攒钱、违反温室规定偷跑出来,好像自己得奖了一样又哭又喊的孩子,究竟在高兴些什么。
竞技体育,没人不喜欢赢。
但温室中每年的成千上万场比赛,没有任何一场比赛结束后,有过这样热烈、热烈到仿佛要将过去的阴影燃尽的庆祝气氛。
输了的那些俱乐部的小队员,眼巴巴盯着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被伯格黑德的队员一把拽过去。
“你那个4lz,太绝了!太绝了!”伯格黑德的少年组亚军大声朝第七名喊,“你衔接不行!听我的,你下回换括弧,不要用转三!你不适合转三!!”
少年组亚军短节目摔在了3lz,当时排名第五,却因为接下来超常发挥的自由滑高难动作组硬生生逆转局势,硬是拿了第二。
第七名恰好和他相反。短节目表现得很好,一个惊艳四座的四周勾手跳把分数抬到仅次于张文达,却在自由滑因为压力太大连续失误,几乎没能滑完。
第七名刚被教练骂得噤若寒蝉,苍白着脸色站在场边,瞪圆了眼睛,错愕地看着他。
这些少年队员被余教练教得太好了,敢夸人也敢分享,大大方方地模仿他最拿手的动作,学着跳了个陆地4lz。
虽然毫无意外掉下来摔成了个球,但那个起跳跟勾手,竟然也学出了三、四分架势。
少年组亚军咧着嘴爬起来,两只手比划成喇叭,对着他喊:“你特别棒!你特别棒!我是你粉丝了,下个分站我去观众席给你加油,你能拿第一!”
下个分站没有伯格黑德的人参赛。余老师说了,那天放半天假,他们都可以去给自己觉得厉害的选手加油。
少年人眼里的“厉害”其实非常简单——蹦的特别高,滑得特别快,能跳出来一个贼干净的勾手跳,好小子我做不到的动作你做起来那么漂亮。
现在是庆祝时间,冰面上有不少人巡场,观众席在不停向下扔小玩偶,还有毛绒玩具和大把的花束。
第七名被不由分说拽去换鞋一起玩,生怕挨骂,不停回头看,却发现始终严厉冷脸的教练竟然也像是有些发呆。
一直对他们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教练,这次居然什么话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教练笔记,走向坐在场边休息的伯格黑德少年组教练。
有很多早就离开了温室,早就不再幼稚的大人,盯着冰场上尽情嬉闹的少年,一言不发地出神。
似乎想起某场早在儿时就以夭折的梦。
最便宜、位置最差的观众席里,一群半大的孩子用力挥着手,不管有没有人看见。
……
在AI连人生轨迹都能预测、连天赋都仿佛被规定好的世界里,这是个非常珍贵,珍贵到有些奢侈的词。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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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黑德再次出没,是第五、第七场分站赛,成绩亮眼到拽着俱乐部的股价一路窜上天。
每个队员都有了满意的成绩,这一次长达两个月的高强度集训,也终于有了个堪称完美的收尾。
伯格黑德全员休假一个星期——听说高益民的爸妈带着他小妹来了,花滑队闹着要跟他们家去山里玩,一群摩拳擦掌的小狐獴雄心壮志想学抓野猪。
不得不说,这一点就又体现出了些温室的好处。
雪谷里有山,有树林,也有野兽,但毕竟是虚拟世界。
就算被野猪追得满山跑逃上树,也不会真有危险,最多就是留下点心理阴影,做梦的时候梦见赛博野猪。
“宿主,张文达的父母也来了。”系统扛着厚厚一摞队员们的训练日志,边翻边汇报,“他们还想说张文达是运气好,碰巧对手弱之类的……让高益民的妈妈拽着骂了一顿。”
因为场景实在太相当大快人心,不止一个少年队员把那一幕记在了训练日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