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焰脸色苍白,眼圈充血,看着时竟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
在时竟这里,他栽多少的跟头,尝到多少的甜头,他都能忍,能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唯独这个时候,听不得时竟轻飘飘的这么一句话。
仅仅一句话,就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顷刻间倒流,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四肢。
足吨重的棍棒像是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嗡嗡作响,眼前空白一片。
“分……手?”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这两个字慢吞吞得重复了出来,却比挑断手筋还要沉痛。
沈焰眼睛发酸,嗓子干疼得说话都难受,嗓音被他刻意放平:“你什么意思?”
时竟半天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会让沈焰这么大的反应,反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说下去。
“我问你什么意思!”少年沉到发重的声音,根本没给时竟沉默的机会。
时竟失神地望着沈焰微红的眼眶,无措地道:“沈焰,你…你不要生气,我就是想说……”
“我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是能感觉到以前的我……肯定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我出车祸醒来之后,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还处处惹你生气。”时竟心里空荡荡地抓着轮椅背,迟疑地道,“失忆前后,你在我这里一直没讨到好。”
他愧疚地低下头,轮椅背上的皮质被他用指甲抠出了印子:“沈焰……我不值得你委屈迁就的。”
“这份关系……”时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你觉得痛苦难受的话,你其实……可以和我说……分手的。”
他的话音刚落下,面前就爆发出一道失控的声音:“够了!”
沈焰抓着胸口的衣服,气得喘不过气,气得简直快要疯了:“你觉得我在你这里受了委屈,被你失忆忘得一干二净,被你惹得三番两次发脾气。”
“你觉得和你的这份关系,我是痛苦的。”
时竟的脑袋埋得更低了些,沈焰重复的这些都是事实。
正当他想要小心翼翼点头的时候,劈头盖脸的怒吼声,吓得他肩膀狠狠一颤,脸色都白了几分。
“你的觉得算什么!”沈焰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你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粗喘的气息短促且间断,时竟是真的怕极了沈焰会被气坏身体。
他提着心尖慢慢扬起脸,想要看一看沈焰的情况。
然而抬眸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少年压抑的情绪终于到了临界点,闸门不堪一击被摧毁,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外涌爆发。
沈焰的身形微晃,眼神空洞一片,用发抖的声音道:“我为什么要在你这里受委屈?”
“为什么被你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不肯走?”
“为什么我一次次忍不住要冲你发脾气?”
“我难道就为了听你说‘分手’这两个字么!”
“我……不知道。”时竟被反问得一脸茫然,干净的脸庞上是一见到底,毫不遮掩的神色。
他看着沈焰松开了抓着衣服的手,用手指戳在自己的胸口处,一下两下。
片刻的沉寂,少年突然失控起来,薄唇没了血色微微颤抖起来,声音变得歇斯底里:“因为我愿意受着!”
沈焰满眼狼狈,漆黑的瞳仁暗淡无光,几乎灰败,却充血得厉害:“因为我愿意在你这里受委屈。”
“因为忘记我的人是你。”
“因为我只有发脾气,你才肯注意到我的存在……”
歇斯底里的后果,就是极致的无力和平静。
沈焰嗓音嘶哑,呼吸凌乱不堪:“时竟,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身形微微一晃,浑身的力量都给了身后的墙面,紧接着仿佛脱了力,虚弱得顺着墙面坐到了地上。
时竟被他的动作吓得赶紧调动自己的轮椅,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推到了沈焰的跟前。
少年的胳膊搁在单屈的膝盖上,头抵着小臂,只露出个后脑勺,根本看不到一点脸色。
时竟慌乱担忧地伸出手,又不知道要怎么办得缩了回来:“沈、沈焰,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焰一动不动,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哪里只是不舒服……
这是他费尽心思,用着卑劣的手段偷来的关系。
要他说“分手”。
这和直接拿了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沈焰痛苦地闭着眼睛,被额头枕着的手臂紧握着拳头,手背青筋凸起。
就在他平息下去的呼吸,趋近于自暴自弃的时候,突然纷乱的头发被什么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很轻。
轻到沈焰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当是风吹过罢了,根本无心理会。
然而下一秒,一道切切实实的重量压在了他的头发上。
那是一双带着温热的手,五指穿过松软的发间,然后动作极为轻柔的,又很小心地揉了一下。
沈焰猛地睁开眼睛。
手的主人声音也同样的温如清泉:“沈焰……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别吓我,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的。”
时竟犹豫得把手放在沈焰的脑袋上,他根本猜不到自己的话能让沈焰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也没想到自己在沈焰心中那么有分量,一句话就把沈焰刺激成了这样。
如果知道沈焰是这样的反应,他就不说那些话了。
沈焰下颌线绷得死紧,好不容易平息的呼吸,不受控制得再次凌乱起来。
头顶的触感明明很轻,却像是要把他压垮了一样,压得他根本抬不起头。
他只能凭借着本能,抬手抓住放在他头顶的那只温热的手。
然后死命地抓在手心里,生怕下一秒会被收回去。
他承认他就是害怕。
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关系,被轻易地剥夺。
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关心,被轻易地收回。
无能为力到只能苟延残喘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时竟的手被抓得生疼,但是没有给他去关注的机会,沈焰缓缓响起的声音,已经完全揪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沈焰:“时竟,你不能……明明看到了,我有多喜欢你的情况下,还要硬生生把我往外推。”
“时竟,你不能这么狠……”
-
A大司令台下的休息棚。
一直到志愿者递水到面前,时竟才从几分钟前的对话中缓过神来。
他接过水,对志愿者道了声谢,然后抬眸望向此时太阳底下,正在军训的沈焰。
从之前的地方一路到操场,少年眼睛里的血红,早就被藏得干干净净。
冷冰冰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上一秒,还在失控的情绪里。
时竟把水放在腿上,不自觉地握紧瓶身。
在教官下达“向右转”的指令时,他赶紧低下了头,避免和站在最前头的沈焰视线撞个正着。
他眼睫轻颤,视线落在水瓶中,随着他动作而晃动的水位线。
时竟现在终于明白了。
沈焰当初为什么说出不会冲他发脾气的话之前,会有“他把他往外推”这件事除外作为前提。
他原本不懂“他把沈焰往外推”是什么意思,现在算是彻底懂了。
懂是懂了,但是他现在又有了别的不懂的地方。
沈焰说他明明看到了自己有多喜欢的情况下,他还要硬生生把人往外推。
这样的做法过于的狠心。
时竟叹了口气,抿着有些干燥的唇瓣。
他当时只是不想让沈焰受委屈而已,没想过对于沈焰来说是那么难受的事情。
毕竟这具躯壳里,住着的是17岁记忆的他。
除了学习和生活,没有任何青春期的悸动,恋爱经验就是一张白纸。
他没去想过他于沈焰而言,是“喜欢”这两个字,所以疏忽了沈焰的感受,说出了那么残忍的话。
时竟慢吞吞地拧了下瓶盖,又慢吞吞地拧了回去。
他有些后悔之前对沈焰说出那些话。
某种程度上,他根本不能算作沈焰的男朋友,真正能算作的是20岁的他,是对方在和沈焰谈恋爱。
可他却替20岁的自己,向沈焰说出了这样的话。
对沈焰,对20岁的自己来说,就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就算要讲,也不该是现在的他来讲,怎么也得等到他恢复记忆之后,符合身份了再去讲。
时竟沉浸在懊恼和自责当中,没有听到军训下达午休的哨声。
直到一道阴影落在他的头顶,阴影的主人声音淡淡的道:“饿不饿?”
时竟匆忙回神,抬眸就看到乌泱泱一片人绕着休息棚往后走,有的嘴里还嚷嚷着“饿死了”。
目光再往上,就是沈焰那张让人呼吸为之一滞的脸。
沈焰见人发呆的厉害,又问了遍:“饿了没?”
时竟这次听到了问题,感觉了下自己的肚子:“有……有一点。”
沈焰摘了军训帽,回头看了眼休息棚外的太阳,不是太晒,然后转回头道:“嗯,带你去吃饭。”
时竟瞥见沈焰满头的热汗,想起自己手里的水,递过去:“你要不要喝水?”
沈焰视线掠过他手里的水,没接:“不渴?”
时竟摇摇头:“我不渴,给你喝。”
沈焰确定他真的没有要喝的意思,接过了水,拧开喝了大半,然后捏在手里,去推轮椅:“渴了和我说。”
不知道是不是时竟的错觉。
总觉得沈焰发了一通脾气后,整个人都出奇的平静,没有情绪的像个机器人。
他知道的沈焰,不该是这样的。
时竟真的很担心自己的原因,导致沈焰有了什么不对劲的变化。
他急急地唤了声:“沈焰。”
沈焰推着轮椅,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沈焰的反应让时竟的心里沉了沉,他懊恼地保证道:“我不会再对你说那种话了,你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轮椅停了下来。
时竟知道沈焰听进去了,呼吸紧张得等沈焰给他回应。
好在对方没有要避开不谈的意思:“以后都不会了?”
“不会了。”时竟道,至少在他恢复记忆之前,都不会再说这种不负责的话了。
沈焰:“行。”
少年的回答过于轻描淡写,时竟完全没底,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不能放下心。
他想看到会发脾气的沈焰,看到会把情绪发泄出来的沈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什么都藏起来,闷起来。
没了脾气的沈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了。
时竟继续问道:“沈焰,我们还和之前一样……好不好?”
怎么可能……会不好……
水位过半的水瓶早就被捏得变了形,可力道就仿佛捏在沈焰的心脏上,疼痛万分。
他以为今天的事情之后,他和时竟的关系岌岌可危。
每每往下走的一步,都是悬崖峭壁,但凡走错一步,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很小心,生怕再也抓不住眼前的人。
可是就在他以为眼前是穿荆度棘,准备好遍体鳞伤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