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楚容惊楞了一瞬,刺绣华贵的衣襟仿佛已被碾贴在了他已经僵硬的身躯之上,任由蚊蝇肆意地接近,他也没什么反应。
然后,短短一瞬,他似被蚊蝇声儿惊醒,骤然发笑道:“大好的日子里,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谣言,和你的亲哥哥说这种诛心的话?”
我只平平静静地看着他,像看着一道儿即将翻开的巨浪。
“如果你真的没做什么,你就不会笑着和我说这是谣言……你会直接和我翻脸的。”
聂楚容低了低头,从这个角度看,他面上的光区与暗区瞬间模糊了界限,像一团儿乱麻似的搅拌也搅不均匀,这逼得他冷了面色,微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目光一抬,越过他就像越过一根尘,那直射向了大姐的墓地,和那冰冷庄严的墓碑。
“我杀了最爱的人,余生都要在这种痛苦之中读过,你认为这真的公平么?”
“我只是在想,我们兄弟之间,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得承受这种杀死至亲挚爱的痛?难道你就不用承受?”
聂楚容听我如此酸楚地娓娓道来,心中余怒渐消,片刻之后,他无奈地低了低头,把神态都锁在了黑暗里。
“是……是我派人暗杀了大姐。”
一句话如同把我凝成了一个雕像。
过了一刻,也或许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晓得回头去看他。
“可是为什么?”
我的嗓音黏黏糊糊的,像喉咙里塞着一块儿冰冷的铁石,肌肉都因为极度的伤心和酸楚,已经有些僵持不开了。
聂楚容却只是平淡随意地站起来,冲着大姐的墓遥遥看了一眼,目光之中如蕴了一片悲哀的深红。
“我不想这么做的。”
“可是楚凌,家业一旦大了以后,跟着你的人就多了,你要养的就不是一个家,而是千千万万的兄弟。”
“我是这么想,可大姐不这么想,她当年一心一意想把聂家的产业都洗白,想把那些做黑事儿的兄弟都分批裁了,这对得起一直跟着我们的人么?这和自废武功有什么区别?”
“这一步一旦迈出,就没有回头路,到时候周边的帮派见我们没了爪牙,就会吃掉我们原本的产业,吃掉我们的利益,然后慢慢把聂家给围剿、切割、分离了,到时你我都无立锥之地,大姐连墓都会被人刨了,你明白吗?”
他回过头,脚步立在地上像立着一点儿摇摇欲坠的正义,目光凄楚愧疚,脸色却歪曲得看不出个形状。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我只平静道:“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他嘲讽地笑了笑:“主要是我,但如果没有族中叔叔伯伯的帮助和默许,我的事儿不可能做得这么成功,我上位不会这么容易。”
所以?这竟然是一场集体的谋杀么?
我想起大姐生前爽朗明媚的笑容,再看一看眼前这冰冷的石碑和高高隆起的土堆,悲凉辗转,酸意泛滥之间,就成了无法抑制的怒和恨。
“就因为这,你就杀了那个一直庇护我们、教养我们、培育我们的大姐?”
“聂楚容,大姐当年在老二和老三手下护过我们的啊,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你是怎么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冠冕堂皇的啊?”
“你到底还有心吗!?”
这灵魂一问却问得聂楚容的面色微微搐动几分,像是在一瞬间泛出了巨大的痛苦和愧恨。
可是转瞬之间,他还是攥紧了拳,立住了本来就不正的身躯,无奈地劝道:“你得知道,她的改革本就已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只有爹爹愿意让她去赌,可别人是赌不起的!我们都赌不起!”
我冷冷地瞪了他半天,仿佛想透过皮肉抛开骨骼去看看他的脉管,去看看他的五脏六腑到底是黑还是更黑。
“最根本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和她争这个位子么?”
聂楚容的目光里如猛地跳出了一团儿隔世而来的孽火,他的腮帮子浑然一扭,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你回归聂家的大好日子,那些人还遥遥看着我们,我也不想和你吵这些陈年旧事,你就在这儿冷静冷静,一会儿回去和我吃饭喝酒。”
我沉默着没有起身,仿佛心头在恍动之下慢慢停滞了。
“酒,好喝么?”
聂楚容听我这么说,忽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看向宴席。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刚刚喝过酒的众人,此刻在地上扭曲的扭曲、颤搐的颤搐,且呈现出诡异可怖的症状,有人口吐一串串的白沫,有人用手指甲不断抠挠着嗓子,挠出了斑驳的血也不停,有人在地上发出山猫一样凄厉的哀嚎,有的人开始浑身痉挛,有的人七窍都在流出黑粘乌稠的血,有的人看到势头不对,盘坐在地开始运功,有几个擅长用毒的人,开始给自己疯狂灌药以缓解毒势,可却也在默默地流血。
方才还欢乐喜庆、觥筹交错的宴席,如今一下子成了扭曲、恐怖、血腥爆裂、白沫乱飞的尸山血海。
聂楚容震惊仓皇地回头看我,而我的鼻腔已经开始滴下了一点点污黑的血,我就随手擦掉,冷静地看他。
而聂楚容也赫然惊觉,自己的唇角也渗出了一点点的血,他捂着心肺,似乎是哪里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是迅速在身上掏出了一枚丹药,胡乱吞下,暂时止住了毒素攻入心肺,可面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死人般的惨青和惨白,做完这些,他愤怒地看了看我。
“你……你给我们的酒下了毒?这……这是‘群魔乱舞’的毒!”
我只道:“饭菜不是我经手的,我没这个能力下毒……不过我早就知道,也早有准备了。”
他怒不可遏道:“是谁下的毒?是谁!?”
我只冷眼盯凝于他,像盯着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你以为你杀了大姐之后,就没有一个人看得出真相,你以为你身边就没有一个人因此恨你的么?”
“是武大夫?”聂楚容赫然意识到,“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联合大姐的余孽来杀我,你是给大姐复仇的?”
“余孽?她才是老爹指定的继承人。”我怒笑道,“我是为了她,也为了枉死的林麒,为了被你骗了一辈子的我自己!”
聂楚容怒得面色搐动道:“林麒林麒林麒,你心里就装着一个他,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忘了他!”
我冷笑:“是,我宁愿在林麒身边做他的弟弟,我也永远,永远不想做你聂楚容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的弟弟!”
这一言如同霹雳滚雷捏成的鞭子,狠狠地鞭了聂楚容一阵,让他浑身颤抖之余,更是抛开风度,彻底破防,因毒痛而滚胀的面孔翻起了几道爆裂的青筋,指着我怒吼道。
“我对不起别人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这样毒杀自己的亲哥哥,你的良心又哪儿去了?你又比我好上多少?”
他赫然拔了一把雪亮的腰刀出来,踉跄着向我砍来!
“你要不想好好地做我弟弟,那我就让你生不如死地留下来做我弟弟!“
我右手手掌一动,赫然拔出一道寒光凛冽的剑,但因为左手无法使用被迫要防御两边,就姑且一边与他招架,一边言语刺激。
“我事先服了克制延缓的药,此刻毒发得浅也发得迟一些,是武大夫帮我下了这名为‘群魔乱舞’的毒,可武大夫是谁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聂楚容赫然劈下一刀,冷道:“你也学会了挑拨离间是吗?”
我也忍着毒力反噬的痛,以巧劲灌入一剑,堪堪险险地在最后一刻拨开他的刀锋,同时面上畅快淋漓地笑道:“我挑拨什么?我不妨告诉你,他现在是薛姐的人,之前是大姐的人,但他也同时与尹舒浩暗通着消息,我杀了尹舒浩之后就在他给的纸条上看到了这一点,你被骗了这么久,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这一句钻心剜骨的话,果然激得聂楚容更加失去冷静,暴跳如怒,他的出刀虽狂风乱卷,激雷撕风,可在盛怒之下的攻击也意味着他将更快地失去气力,也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我多番招架、旋开刀锋、撞开他身,终于找到一处破绽与空隙,剑尖从下往上一挑就挑伤了他臂膀上一块儿肉,可他也同时一刀如旋风劈转,卑鄙地针对我的弱点,劈翻了我被绷带吊绑着的左臂。
我迅速后撤,与他分开几步,而他喘着粗气,红着眼瞪我,我只提起一点微颤的剑锋对着他。
“你还不接受现实?你以为薛姐是什么人?她和大姐是最要好的朋友,她肯嫁给你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日后可以亲近大姐,可以做大姐在帮派的左膀右臂……结果你杀了她,你杀了姐姐!你以为武大夫为何肯帮我?是薛姐让他帮了我!她可不是什么相夫教子的小女子,她是昔日的‘星花剑兰’薛兰动,你太小看女人之间的情谊了!”
聂楚容楞了一楞,身子仿佛恍动了一阵,忽的恍出一阵否认和不可接受的恼怒。
“不可能!她是我女儿的母亲,她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去背叛自己的丈夫?”
我一句句叱下去:“只这一点还不够让她背叛你,可她在大姐死后,和你的感情就淡了,她想与你和离,想带着孩子走,你不让,还百般困着她,你甚至还杀了想帮她出走的薛堂弟夫妻,她早就恨死你了,这怎么不可能?”
聂楚容指着微颤的刀对着我,冷下来道:“你就是想激怒我才这么说罢了,等我废了你,我再回去和她算算这笔账!”
我笑道:“迟了,我特意让你把人都带到大姐墓地旁边,就是为了这一刻,现在山庄里的人都空了一大半,她这时已经带着孩子跑了!”
“聂楚容,你的老婆孩子都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像疯了一样地畅快淋漓地大笑,好像从未这样扬眉吐气、幸灾乐祸过。而聂楚容却正好是我的相反的极端,他此刻没了笑容也没了最后的冷静,怒到整个人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劈了数刀过来!
数个回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