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时间已足够让江湖换了一片天。
半个月前,正道还针对聂家分舵开展数道袭击、围攻、抵制、甚至是暗杀,但对有些分舵的围攻却已暂缓了势头。
因为我的介入。
毕竟十多个门派的剑术高手都败在我门下,这对处在风口浪尖的聂家也算是一味振奋人心的强心剂。
具体表现就是——原本颓了的士气已振开来,原本疑着我的人也放下点戒心,原本对我没多大期待的楚容是惊喜连连,他心情大好,不断冲人高调宣布我的回归。
而我只在自己的“深桐碧院”之中深居简出。
要么和“飞羽星月”四个护卫一口气练足几个时辰的剑,到了大汗淋漓才歇下。
要么在房间里发呆。
要么去嫂子家串串门,和她说话,和小侄女玩,任凭外头闹得轰轰烈烈,我也不管。
宅了几日,聂楚容总算找到了我。
“你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了吧?”
我抬眉看他:“又要我去打什么人?”
聂楚容笑着揉了揉我的肩:“再怎么想出力,也不能天天都跑出去打架吧?有些事情还是要让下面的人去干。”
我翻了个白眼:“不让打架你找我干什么?”
聂楚容笑道:“云珂不在,多亏你护着我去分舵巡视,打退那些宵小之辈,所以我若有安排,也不想瞒你。”
“是什么?”
聂楚容小心观察我的神色,斟酌着语句。
然后他一张口,就抛下了一个惊天大雷。
“梁挽最近动作频频,我想派人处理了他,希望你别介意。”
我身上的笑容立刻像波涛荡开那样慢慢地散掉了。
沉默良久之后,终于亮出了一句话。
“一定要杀吗?”
聂楚容的脸上在半明半暗之下闪了一丝锋锐的冷色,他一张口,理由就像环环相扣的套子一样砸了下来。
“他屡次挑衅聂家之后又成功身退,已经成了正道某些人追捧的目标,若不杀他,如何打压得了他们的气焰?”
“再者,你我和他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他的轻功又如此高绝,潜入聂家也不是难事,若不杀他,你难道希望我们日夜悬心,提防着卧榻之侧?”
“最后,他若死了,你才能没有任何弱点,不是么?”
他的话像海上紧密的浪头似的一个接着一个,让我不容喘地听了半晌,到末尾才有空隙去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一定要杀的话,那就让我来吧。”
聂楚容眉心一蹙,五官因惊疑而轻动,那外面的光线就如发亮的细虫一样从窗格游进来,在他的脸上四处爬窜,把许多情绪印象都模糊地切割了。
“你真的舍得杀了他?”
我的手掌摸到了腰间的一把剑,眉间也微微一敛,目光之中恰到好处地积攒了一些无法言说的恨意。
“从前我是不舍得,可就在我落在他手里的那几天,他整天用那些细碎恶心的手段折磨我、羞辱我,他在我身上留下的那些勒痕(他弄的)、淤血(自己掐的)、乌青(自己撞的)……你也是看过的……”
聂楚容面上含了微怒和痛惜,忍不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楚凌……”
我只咬了咬牙,在一份厉眼和一份酸楚的叹息之间,撂下了早已酝酿的塑料情仇,泼出了早早备好的狗血纠葛。
“楚容,我是真的恨他。”
“可也许这恨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一点点的怜……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对他还有几分心软……”
“但,若让你的人去杀,他们未必能成。即便能成,也多半会给梁挽一个不得好死。我心里想来,终究难过。”
“若是我去杀他,成功的机会大一些,也能给他一个痛快的死,这样日后想来,我也许会安心一些吧……”
戏越演越真,我越说越酸,手指仿佛在剑鞘上磨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心思,一道道爱恨交加的念头,聂楚容把这一切微妙的动作都看在眼里,目光越发深沉,如未知的夜。
“你说得不错,于公于私,还是你去比较合适。”
我蓦地抬头看他。
起初沉默许久,随后重重点头。
要杀梁挽,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率领着一堆身手尚算不错的护卫,去了一个叫琼花楼的地方,这地方表面上是个酒楼,背地里则是几个正道人士聚会的地点。
得到消息,趁他们聚会,我就先身飞入,如一道影子投入月下,影出剑起,剑沉鞘飞,几个短短的瞬间之后。
几个正道人士已经被我挨个拿剑鞘点了穴,伤了手腕。
谁呢?
梁挽的朋友。
秋碎荷震惊地看我,吴漾愤怒地瞪我,祝渊张口欲吼却被塞上了嘴。
没错,抓的就是他们。
我就派人把他们押下去,关在一处秘密的地牢,派了一个信得过的护卫(薛姐的人)去看着他们。
做完这一切,我就在这琼花楼里等着,拍拍桌上残余的血色,喝着一口未凉的小茶,吃着一点尚带余温的甜点,等着一抹亮色从天边升起。
果不其然,天才刚刚露出鱼肚白,门口就传来了一些声音。
一些人倒地的怦然重响,一些骨骼破碎的清脆绝声,一些痛苦凄厉如山猫撞树的惨叫声儿,以及一股熟悉而飒然的袖角翻飞的急风声。
我抬头。
正好看向了那道袭来的风。
梁挽正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
他看着在大堂之上翘着二郎腿,吃着甜点和茶水的我,目光冷然道:“秋碎荷、吴漾、祝渊呢?”
我笑了一笑,随手放下了茶杯:“你都看到我在这儿了,还猜不到他们就在我手里么?”
“是你主动抓的他们?”
梁挽看着我的目光像一抹子弹命中的银光。
“”几日不见,当真是刮目相看啊,聂楚凌。”
聂楚凌?
对了,已经不能用聂小棠的名字了啊。
我想到这一点,面上笑得越是甜蜜与残忍。
“知道他们在我手里,你还是对我客气一些比较好,挽挽。”
事到如今,梁挽只是冷静到极致地看了我一眼,道:“他们当初是因为我的委托来救你,才会掺和进聂家这趟浑水里。你抓他们是为了我,何必去牵连无辜?”
我把甜点在手心慢慢地捏碎成了一团儿,然后随手扔掉了这些黏糊糊的碎屑,像扔掉了一些无足轻重的情谊。
“牵不牵连无辜不在我,在你身上啊。”
梁挽目光深沉道:“又要我把命给你,来交换人质吗?”
他这一说一笑,蓦然让我回忆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光景,那时我也是果断迅速地拿住了他的几个朋友,逼得他去放弃生命,而他凭着智谋与本心与我周旋,如今换了身份换了地点,我们两个居然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对峙,还是我拿了他的朋友去威胁他,这到底是怎样的讽刺和孽缘啊?
想了想,我只淡淡道:“楚容要派人来杀你,我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也不愿你将来为了你的义父再来杀我、纠缠我、折磨我……所以今日,就把你我的恩怨做个了结吧。”
梁挽闻言,便是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笑里的释然和酸楚仿佛像一锅解不开搅不匀的汤汤水水,再深的情谊和爱恨,都给胶着在了这个人生的大锅里。
“那就打一场吧。”
我点头:“可以。”
梁挽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星眸中泛起剑尖一般冷锐的光。
“我若赢了,你得把我的朋友还给我。”
我笑着说出了这一段话:“好啊,打完之后你若是活着,我的手下一定会把人还给你,但我若是活着,你们几个人,只怕一个都活不了。”
梁挽面上一动,总算意识到了这场打斗的本质。
这不是从前的点到为止。
不是玩笑般的意气斗争。
是生死决斗。
是你死我活。
仿佛是过了一瞬间,又仿佛是过了一年、十年、百年那么漫长,他像是悟了,也似接受了什么,舍弃了什么,原本积冰累雪一般的面容之上,撩下了一份决绝悲哀的笑意。
“好啊,来吧。”
决斗的地点就在琼花楼的大堂。
座椅已被尽数撤去,遮挡更是全然毁坏,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跟着我来的护卫都躺在了门外,但马上又会有更多的聂家帮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