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恍如从隔世而来,深切灿烂得可照入我身心骨髓的阳光。
第二眼看到的,就是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溪水之岸——那个正用一双折叠好的芭蕉叶,从溪中取一点清水的梁挽。
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同时看向了我。
两只生来就看遍不同风景的眼睛在此刻相会——好像已用一双眼去换了彼此的风景,却又折出不同的光。
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狂喜和温和,而我的眼却有些干涩微眯,我心绪复杂,看了他,转了头,揉揉眼,仿佛他的笑他的眼,有那一瞬比阳光还妩媚灿烂些。
梁挽当即站起身,走过来把水递给我。
我有些不自然地接过芭蕉叶,顺着折叠好的叶口喝了那天然甘甜的溪水,只觉一点清凉入肚,却冷不下心头的滚烫热度。
梁挽见我沉默,只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关切道:“天色一亮,我就把你牢房那边抱出来,我已带你在这山路之上走了半个时辰,只在这溪水处歇了歇……你感觉还好吗?”
这是个好问题。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瞪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昨晚……”
只是随口两字,梁挽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心口猛撞了一下,心房跟着膨胀四溢似的,他忽然就羞愧地低了头,看向了自己的胸膛。
“昨晚,是我不对……”
我如今躺在芳草地上的一道披风上,便想翻身坐起,动作幅度一大,却骤然体会到下半的身躯那种被刀尖撕裂般的疼痛,登时“嘶”地吸了一口山间的凉气,大腿根部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梁挽一愣,当即要伸手扶我,我却猛地一抬头,用恼恨的眼神制住了他,梁挽无奈地僵了动作,愧疚而犯错似的退回去,然后,我瞅了瞅自己身上有些残损的衣着,观察了那各色的掐痕、指迹、淤青、血污,似回忆起了什么令人愤慨羞怒、脸烫心跳的情景。
我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缓缓地、一节节地撑起身子,看他的胸,瞪他的人。
“昨晚,你是真把这当最后一次去做了啊……”
梁挽身子平白一震,越发脸色红涨,如一棵屹立不倒的古松遭了雷殛电折之后,正直了一万年的身躯,忽然就那么弯了、曲了,不再那么坚定不移了。
“我……是我心志不坚、对不住你……”
“这和心志不坚有什么关系?”
我虽瞪他,可见他如此羞惭欲死,又觉得没有必要。
“你吞了一整颗‘醉骨酥’,能撑那么久已是定力高强,若不让你想法子把体内的毒热宣泄出来,你是会经脉爆体而亡的啊。”
梁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有些欲言又止。
气氛说尴尬就尴尬,他想靠近我,我却对他的任何触碰都觉得敏感到了极点,稍稍碰上一点热和冷的表面,就能让我楞半天不敢动,像是一个被猎人捉了几次的山兽被骤然放归,再遇到捕捉者时,我当然会紧张、羞怒、好奇、嫌弃,甚至说不清哪种情绪在此刻更多一点。
因为昨晚……他简直不像梁挽。
不像是平日里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威胁莫奇瑛时微露狰狞,那时已不像他,废掉五个人时决绝狠辣,那时就更不像他,把我抱着的时候,他……他浑身上下简直就没有一点儿像是他了……
我一想到那个满是画的房间里,他对我做那些事情……还不让我逃,我只不过稍稍远离了点儿,想喘口气,他就不容拒绝地拽了足踝,扯我回来。
作为掌控一切的刀匠,他明明已经发现了这把刀,和这把刀鞘,根本没做适配,刀鞘边缘甚至没打磨,没有做过金属润滑,居然还要强行继续套刀……
哪里像是个刀匠?
分明像是个强盗!
我顿时觉得脸上发了一千度的烫。
要不是因为他吃了那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拿一把刀来,把他作为刀鞘给狠狠撞撕、戳裂,再一刀下去,把他那突出的枝枝干干都给砍了,让他这棵树重新长出个合适的大小尺量来!
梁挽就像个老实承认错误的学生似的,乖乖地坐在一旁,假装不瞧我,只瞧地,可我一旦转过视线,便可注意到他又在偷偷地拿那灼热目光瞧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恼怒道:“先好好讲讲,这儿是哪儿?牢房里那些人如何了?你是怎么找到的我?”
梁挽这才把僵持的身躯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好像重新得了说话的权。
这儿是明山镇外白骨坡附近的山林。
莫奇瑛在我倒下后,给我喂了迷药,把我带上马车,花一天一夜,运到白骨坡、忘生林附近的一处茶铺,这茶铺本是昔日的洞匪所建之地,专门用来杀人越货,探听消息,洞匪被剿灭之后,茶铺被他们寻着,便在地下开凿,把茶铺下方改造成了宽阔的地牢。
而在梁挽离开之前,他已把莫奇瑛等人分别关到不同的房间,用不同的钥匙锁了,连备用钥匙他都带走,就是想先带我出来,找到陈风恬,让他去处理这些恶贯满盈的贼人。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也就是梁挽为何会得知我被擒,然后迅速果断地找来。
那是因为——沈君白告诉他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只叹了一口气,心情明显复杂了许多。
那日沈君白背刺,确实可恨也可恶到了极点,可我有让他活下去的一二理由,就先反手一剑刺入了他胸口。
若是别人被这样地背刺,能迅速反手一刺已是极限,必然无法精准地控制落剑之点。
但反手一刺的人是我。
我保证那剑锋落入的是他的心脏和肺叶之间的位置,而不是刺入心脏或者肺叶。
所以他看起来严重,可也没有那么严重。
在踢他下去之前,我还特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意思是——如果他不通知梁挽来救我,那么只要我还活着,从此天涯海角,我必定追杀折磨他到底!
不是为了恐惧而背叛我么?
那最好也为了恐惧去救救自己,让他免于我的折磨。
不管怎样,这句话和那一剑似乎是起了作用,反正沈君白是被河边的一个住户救起,他也虚弱挣扎着,把我的消息告诉了梁挽。
梁挽说到这里时,也是面色复杂,不住摇头叹息。
而我只是沉默接着沉默,无言续着无言。
梁挽接着看我,眉目温和道:“可还在伤心难过么?”
伤心难过?
那自然有。
我只淡淡道:“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习惯了。”
梁挽却目光一颤,道:“我却宁愿你永远也不要习惯这种事……因为善良和温和本就不该被辜负,错的并不是你,也不该是你去主动习惯……”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遥远而甜蜜的往事儿,笑道:“可是之前,我作为小关‘出卖’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可是已经习惯了背叛倾轧了啊……”
梁挽一愣,却是苦笑道:“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