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得到,我最想不到——当初第一次见聂小棠时,他竟然是一具“尸体”。
一具死得很真的“尸体”。
他那时还是关意,且扮作死人在义庄里潜伏着,身上伤口狰狞可怖,胸腹间一道长长的刀伤摇摆而下,几乎将腰劈成两半,瘀血斑驳,创口反卷如天崩地裂。任谁第一眼看过去,都会觉得是个死尸。
我为了查案而来到义庄查探,打翻韩庭清等一干凶嫌后,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具死尸。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是个很好看的死尸。
也是第一次觉得,这是个死得极可惜的人。
身为死者,他有一副蛮烈粗俊的长相,虽说死不瞑目,可那双眼睛却没有死者的可怖浑浊,反倒还清冽得很,不显得凶神恶煞,五官轮廓纵横之间,反有一股侠士般睥睨天下的豪态。
这人生前,必定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啊。
听说是死在异乡的镖师,我平白生了几分怅惘,便走进几分,想用手覆了镖师的眼,叫他闭目安息。
没想到伸手几分,当手心停留在那人眼窝上方极近处时,我居然感觉得掌心之下扇起了一阵睫毛轻动的风。
死人居然在眨眼!?
我刹那间僵硬了身躯。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也曾遇到过那些装死装得极其真切的一批人,可装死有装死的目的,往往是等人靠近尸体,查看死因的时候,那些死者就会转死为活,瞬间暴起、突袭!
可就在我僵止而露出破绽的一瞬间。
那在我手下眨眼的尸体仍旧安安静静地“死”着,没有半点活过来杀人的迹象。
难道他不是敌人?
而是第三方势力?
那一刻我心念百转,沉思数分,一个个不可告人的念头渐渐被我揉捏成了冷静的分析,我想对方既决心以死人现身,又不去设法偷袭我,要么是觉得时机不对,要么是另有目的。
既然敌我未明,迷雾一片,又何必去叨扰对方?
想了想,我收回手,眼见对方死得毫无异样,仿佛方才的眨眼只是一种手心异样的错觉,可我以厉眼投去一瞥,用目光频频敲击对方,对方似也安安静静,毫无活过来的迹象。
罢了,你既不想活,那就死着看吧。
接着,我转向那几个被囚在柱子上的囚犯,放走了他们,又转向了倒在地上的韩庭清等人,一个一个地数落他们的罪状,替无法说话的死者开口,替弱势的活人审判他们,叫他们一个个被说得从愤慨到心虚,从张狂到恐惧。
说的时候,我也在观察那个装死的镖师。
发现他依旧稳稳地装着死。
我便心生一计,言语间诸多试探,提到各种人物,甚至提到了明山镇赫赫有名的聂老板,提得地上的凶嫌们都有了反应,可那装死的镖师却依旧老老实实地装着死。
也许,我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我。
都不敢相信对方,可却都想去信任。
待到一批杀手从林中蹿出,想攻袭我和我的朋友,我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心思,唇角摇晃出一丝浅笑,把这装死的镖师和他身边的另外一具尸体,用两轮的牛车推到了义庄之外,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观赏点,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突袭之所。
我实在好奇,你到底会不会忍不住出手,又会挑在哪个节点出手呢?
就在我加入战局去打退一个个杀手,解救一个个朋友,就在局势越发恶劣且第三批杀手涌来时,我终于等到了我一直在等的出手。
那个人的出手。
我瞧见他飞掠而出,犹如一道浓墨重彩的异光搅入了这苍苍茫茫的混沌战局,他的软剑犹如铁绸硬绫一般从腰腹之间倏忽展开,化作一道天地之间的曲线,翻折于不同人之间。
十把剑攻向他,他却反而闯进剑阵,把这十把剑如同厨师去摆布十根筷子一样,按自己的心意去随意地摆布、分解、消灭。他一个人化作十个人,刺了第一人腰身,仰后刺了第二人手掌,翻跃之间剑随心动,刺了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反手一折刺入第六人胸膛,剑尖“啜”地一下露了半截在那人后背,然后他竟能顶着第六人的尸身狠烈蛮野地一头撞入了第七人胸膛,然后一个飞跃刺了第八个人,下落时刺了第九人,倒踢而折身,后飞时一剑刺了要逃跑的第十人!
等他起身时。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局势不一样,人心不一样,我看他的眼神就更不一样。
世间居然能有如此悍烈可怖、大开大合,却又灵动转翻到了极致的剑法!
我以为他会是一个审时度势、暗藏心思的武者,像是会冷不丁给人来上一记刺杀的那种杀手,却没想到他的招式会犹如一股子燃云激流、落石滚雷,招招拼命却也拼得那样自然顺畅,剑剑悍烈却也烈得让人能品出一种杀人之美,一种死亡绽放在剑尖的韵味。
他是关意。
至少这悍然到无可阻挡的剑法绝对是关意的!
而当关意看向我的时候,我与他的眼神发生了对接,这才意识到了在他装死时我未曾察觉到的一些事实。
这种粗野俊烈的五官之下,却含着一双很有感情的眼。
他的大部分五官仿佛是烈火塑接与钢铁拼造,唯独这双眼,是一双激流与怒涛所塑的绝作,长得与别的部分似毫不相关,使他一扬眉二抬目,满是骄慢与娇曼,他一皱眉就成了缎子裹着刀,一怒骂就是那鲜花镶着剑,有一股凌厉明锐、却风姿绝妙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