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满庭芳 06 (一更)

他直愣愣地看着晏南机在他对面坐下。

然后一股压迫感铺天盖地砸下来, 车内空间本就不大,现下多了一人后瞬间就变得逼仄起来。

对方一双长腿没处放,马车稍微抖一下两人的腿就会碰在一起。

萧洄不自在地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将双手乖乖地放在膝上, 有些拘束。

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还知道要脸啊?”萧珩嗤笑。

萧洄:“……”

说得像他不要脸一样。

晏南机一身黑衣干练, 腰间配了把长剑,像是刚办完事。

他把长剑取下平放在双腿上, 瞥了人一眼, 问萧珩:“你说他干什么?”

“当哥哥的说弟弟你也要管?”萧珩语气臭了吧唧的, “晏大人未免管得太宽了。”

晏南机眉毛一挑,偏头看向萧洄, 很有礼貌地点了下头,认真询问:“我可以管吗?”

萧洄下意识点头:“……可以。”

晏南机目露满意,萧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心虚地掀开车帘看了眼这人上车的位置。

是汪府。

丧幡还没拆。

萧洄放下窗帘, 兀自说着:“那天说好要把大氅洗了再还你的, 可是我忘拿走了,手帕倒是洗了, 但是我又忘带了。”

他解释道:“可以缓几天再给你吗?”

“这个没关系, 手帕可以送你,不用还。”晏南机目光停在他手上, 问:“伤好点没?”

“好多了,多亏了二哥给我的药。”说到这, 萧洄想起来自己上他车的目的, 忙对萧珩道:“谢谢二哥, 药很好用, 伤口一点都不疼了!”

语气软软的, 讨好的意味十足。萧珩翻了个白眼,不是很想理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谢我干嘛,谢你那便宜哥哥去啊。”他语气很别扭:“反正我看你也挺喜欢人家。”

还洗手帕呢,到底谁是亲哥?

“谁喜欢他了?!”萧洄立刻反驳,心虚地瞥了眼对面的人。

这可不兴乱说啊哥!

萧珩无所谓改口:“哦,那就不喜欢。”

“……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不是喜欢。”

“不能这么理解。”萧洄忍不住扶额。

萧珩这个死gay,自己都找了个男朋友了还不知道这玩笑不能随便开么。

晏南机嘴角轻轻一勾,很淡。

但还是被人捕捉到了。

萧洄无语地看过去,怎么,才一会儿就忘记了刚才谁站你这边的是吧?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

“谢谢。”

哎,挺可惜的。

少了一个能在江湖上说话的哥哥。

一道很轻的声音传来。

“举手之劳。”

马车小幅度震了一下,萧洄膝盖不轻不重地撞上个什么东西。

有点硬。

他默默退开一点。

萧珩想起来正事,便问:“结果如何?”

“都招了。”似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晏南机微微张开腿,体贴地为他挪开位置。

长剑被他拿下,立在马车的另一边。

这样一来,萧洄的双腿便落在了他的□□。

有点尴尬。

萧洄头都快缩进衣服里了。

“……”

古代人的衣袍大多宽松,萧珩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一门心思放在案子上:“怎么说,是我说的那样?”

前段时间,工部侍郎汪长宣死于火灾,泰兴帝命令刑部和锦衣卫共查此案。刑部和锦衣卫一直不对付,刑部尚书穆同泽仗着自己在这方面权力大,把所有证据捂着不放,导致锦衣卫查案时束手束脚。

既然有人上赶着卖苦力,萧珩乐得清闲,索性放手不管了。

别人需要功绩来晋升,他萧不为可不需要。

就这么查了几天后,按照刑部写的奏折内容来看,这个案子查得还挺顺利的,因此没到三天就宣布破案。

从案发现场到人证物证、作案动机,完美符合逻辑,抓捕和审问流程堪称近几年办案的典范。

刑部上下一众因为这个案子在朝堂上被百官夸了好几天,以穆同泽为首的刑部左右侍郎见到锦衣卫的人恨不得把“嚣张”二字写在脸上,就差指着鼻孔骂人了。

北镇抚司那几天一直是低气压,好些个性情暴戾的恨不得带上兄弟们杀上门去,一呼百应,差点酿成大祸。

最后还是萧珩出手拦住了他们,道事情可能没怎么简单。

果然,两天后此案被递到大理寺复审的时候,被查出了问题。

晏南机从作案动机里拎出一个漏洞,他没告诉任何人,而是顺着这条线查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查,几乎全部推翻了既有的记录,和刑部送过来的细节大相径庭。

“汪长宣其实不是汪长宣,他原名叫汪长林。”

三十五年前,黄河水讯,豫州受难。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儿子举家搬迁至清河投奔亲戚。谁知,在他们赶至清河前一晚,亲戚一家被仇人灭门。

这两个儿子便是汪长宣和汪长林,他们是一对双生子。

母子三人流落至郊外杏陈家村,幸得好心村民收留,在村落的后山脚下有了个落脚之地。

投奔前,汪氏曾去信一封,提及自己及两个儿子。想必此刻,那些人也看到了那封信,知道几天后会有人投奔上门。

不惜得灭满门的仇,必定是血仇。

恐怕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们母子三人,他们没如约入府,想必这群人正满清河地寻找他们。

如今仇人在暗,为了活下去,汪氏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藏了起来,对外宣称她只有“汪长宣”一子。

弟弟是汪长林,哥哥叫汪长宣。

小时候弟弟不如哥哥聪明,汪氏每次都把弟弟关在家里,久而久之就弟弟便心生怨恨。

明明是双生子,明明都是汪氏的儿子,哥哥能正常地活着,弟弟却只能被关在屋里,看着哥哥交朋友、上学,看着他娶妻生子。

就算破天荒地能出门,也要顶着哥哥的名字,模仿哥哥的一切。还被母亲耳提面命地吩咐,不许乱跑不许乱看不许乱说话。

一切对哥哥来说有污点的行径都不能做。

他生来是有名字的,可到后来,没有人记得他叫什么,也没有人能知道他叫什么。

终于,多年后,汪长宣不负所望得以金榜题名。全家人都在欢呼,村里人也送来贺礼。

汪长宣衣锦还乡那天,流水宴摆了三天三夜,从村头摆到了村尾。

所有人都在恭贺汪长宣,汪长林偷偷撬开了锁,藏在屋后静静地看着。

弑兄杀母那天,汪长林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他冷静地规划好了所有,笨了一辈子的人头一回这么聪明,他成功地杀死了自己唯二的两个亲人。

连同他兄长的妻女,无一幸免。

从此,世间与他再无瓜葛。

至此,他终成了汪长宣。

陈家村后山脚下的那间茅草屋被一把火烧得干净,半月之后,工部多了一个为人精明、处事圆滑的员外郎。

“汪长林还是聪明,知道自己不如哥哥博学多识,进入翰林院肯定会被怀疑。”萧珩皱着眉道。

汪长宣比他做官早了不知道多少年,等他入仕的时候,对方早已在朝中站稳了根基。

他并不了解此人。

“他是很聪明,第一次杀人就对自己最亲的人下手。”晏南机眼神沉静:“但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汪长宣的女儿没死透,不仅如此,还能蛰伏十四年,潜伏在他身旁,成了杀死他的一把刀。”

“也算不到二十多年前发生在他母兄身上的事,有一天会在他身上重现。”

“汪长宣的女儿,你我都认识。”

萧珩瞬间便有了答案,脱口而出:“碧娘!”

晏南机点头,“是她。”

“怪不得。”萧珩左手拍右手,他就说哪里怪怪的。这么一联系起来,好像就能说得通了。

“难怪能在汪府找到那枚玉佩。”

他当时觉得那枚玉佩找到得有些牵强,对方明明有很多种时间可以将玉佩带走,但偏偏没有。

一开始他有些想不通,可在联系之后的事后就明白了。

她是故意的。

这是一个心狠却依然善良的女子。按照汪长林对碧娘的信任,她可以有多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但是她选了最容易暴露的一种。

甚至还怕官府查不到她头上,专门把犯案地点选在自己名下的宅子,特地将玉佩落在汪府,特定引诱最是公正廉明的大理寺去搜查汪府。

甚至还想着,如果没被定罪,从诏狱出去后也要闹到大理寺。

他原先是真以为此女是心中不服,现在想来是故意想让大理寺插手。

她在期待能有人将她绳之以法。

因为她也厌恶这样的自己。

“等一下。”萧洄没忍住插嘴。

两双眼睛看过来,萧洄歪了歪脑袋,说出自己的疑惑:“你们刚才说碧娘是汪长林的侄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碧娘后来不是成了汪长林的外室……他们两个□□啊?”

萧珩:“……”

他吐槽:“这种秘辛你也打听?”

过了一秒又说:“这是重点?”

萧洄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颤了下,在眼睑处留下一片阴影。

“也可以这么说。”晏南机道。

所以他们才会认为碧娘是个狠人。

对仇人狠,对自己更狠。

萧洄察觉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迅速挑了下眉,回望过去。

对方嘴角微勾,笑意一闪而过。

“你一介白衣,听了这么久的朝廷秘辛,拿什么来保命?”

有点当初骗他糖吃的嘴脸了。

萧洄仅犹豫了一秒:“那您收受贿赂吗?”

晏南机短促地笑了声:“那要看你贿赂的对象是谁了。”

如果是大理寺卿的话一定不可以。

其他的嘛……看看贿赂的是什么再说。

萧珩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让你俩上我车真是有病。

他无语地把话题拉回来。

“所以汪长林死得不冤。”

“他已经死了。”晏南机食指习惯性敲在膝上,这是他思考时经常做的动作。

“方才我去汪府,是去找汪长林的女儿汪绮罗。”

汪长林冒名顶替入朝后,在京都又娶了一个富商之女,次年便育有一女名叫汪绮罗。

“五年前,碧娘曾在郊外救过一对母女,正巧就是出门上香的汪绮罗母女。”

汪绮罗母女很感激这位救命恩人,拿真心待她。碧娘从何氏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便也把其当做母亲对待。

两位姑娘很快处成了要好的姐妹,碧娘会跟她说自己在丽春楼遇到的难缠顾客,汪绮罗也跟她提起自己性情阴晴不定的父亲。

汪绮罗怜惜碧娘身世,一门心思想为她赎身。碧娘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的复仇计划全盘托出。

汪绮罗是一个理智到可怕的人。

得知此事不仅没有害怕,反而还冷静地帮她摘除掉计划中很明显的几处漏洞。

谁也不知道,在夜夜笙歌的莲花楼里,有两个看起来柔弱无依的女子正在一步步制定一个在这个时代看来近乎完美的杀人计划。

“汪长宣进入工部后,不但没有施展才华,反而醉心权势,成日只晓得结党营私,这让一些原本看好他的官员寒了心。”

很正常的。

一个人再能模仿,但才学和经历是模仿不出来的。

变成一个攀炎附势的小人总比被查出冒名顶替要好得多。

京都最不缺的就是七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