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停舟的帝都之行出乎意外地顺利。
他年轻、精神力强悍, 又懂得忍让,早早地就被所有老师视为了好苗子。
他从一个小小的中将一路向上爬,仅仅只经过几场战役, 就名扬四海, 一路攀升,一举成为了联邦星系最有前途的上将。
但是,这位上将却并不是那么尽忠职守。
每个月的月末,他都要不顾一切地请七日假, 回到某个不知名的小岛。
距知情.人而言,这位上将有一个秘密情.人, 他们约定好了一期一会, 两人从未爽约。
但不知为什么,原本骁勇善战的谢停舟最近却拒绝了很多能够在联邦上层官员面前表现的机会, 径直转入了幕后,在人们的惋惜声之中,成为了最普通的一名皇家教师。
虽是如此,但他的名声和地位一点也没有降低,相反的,那些世家贵族们趋之若鹜的把自家后代送到训练室里,妄图请谢停舟教导他们一二。
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联邦训练室之中, 刚刚结束了一场训练的谢停舟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在簌簌落下的水流声之中,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垂着头, 低低喘着气。
刚刚的训练消耗的体能已经超出了他的限度, 他的胸膛突兀的起伏着, 整个人脸色苍白, 像是褪尽了血色。
现在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月了。
之前的每一个月, 他都按照约定,回到了兰蔺身边。
而兰蔺阁下的病症也在加重。
每一次回去,他抽取的精神力都比上一个月多两管,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住兰蔺的身体状况。
但谢停舟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自己。
在每一次抽取精神力之后,他都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不能再胜任指挥官的职位。
众人只知道他最近生了一场很难治愈的怪病,却并不知道他的“病情”因何而起。
谢停舟从来没说过。
每一次从贝尔曼岛屿回来之后,他都会拼命的调理身体,企图让自己的精神力恢复得再快一些。
这样的话,兰蔺阁下就能和自己一起活下来了……
谢停舟这样想着,微微垂着眸,喉间忽然翻涌出一股腥甜。
他侧身,垂下头,低低咳着,温热的浓稠液体就这样喷溅到了他的手掌心。
谢停舟似有所感,在苍白的灯光下,把手掌抬到自己眼前。
鲜红的、浑圆的点滴星星点点的落在手掌心,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之下,显得越加突兀刺目。
谢停舟恍若未见,旋开淋浴花洒,任由清澈的水流越过自己的掌心,再次跌落到地上的时候,溅起了淡粉色的水珠。
外面适时响起了拍门声,有一道清脆的男声接连响起:“谢教官?您还好吗!您已经一个人待在里面快两个小时了!”
谢停舟扭过头,顺手关掉花洒,把外套上最后一粒扣子系上,这才打开门。
玻璃质地的门板映射出他的苍白脸庞,发梢还在朝下一滴一滴地滴着水,像是从雨夜里出现的鬼魅。
外面那个学员的样子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教官……你需要看看医生了!”
“不用。”谢停舟仍然拒绝。
他还有七天的时间,调理好自己的身体。
七天之后,就可以再一次见到兰蔺阁下了。
现在请假的话,不符合规矩,到时候又要挤占他回去的时间。
——谢停舟不愿意。
那个学员依旧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高声道:“教官!你这样会很伤身体的!一定要去医院……”
谢停舟在原地站定,从高处俯视学员年轻的脸孔:“我不用。”
他高大,威严,受人景仰,是学院里无数个学员芳心暗许的对象。
谢停舟凶起来的时候,谁也没办法去更改他的决定。
学员愣愣的站在了原地,目视着谢停舟的背影。
然而,下一秒,站在他前面如同山一般巍峨的谢停舟忽然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
他勾着头,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口腔和鼻腔涌出,蜿蜒流淌在地面的时候,像是一条红色的河流。
连睫毛都沾着喷溅上去的血滴,润湿成一簇一簇的,妖艳又荼蘼。
谢停舟身后站着的那个学员被吓坏了,尖叫了一声,才后知后觉的去找人帮忙。
半个小时后,谢停舟被抬进了加护病房。
好巧不巧,这一次来医治他的,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医生。
痛楚在心脏的位置弥散开,一丝丝一缕缕的,如若春雨,没入四肢百骸,难以分开。
谢停舟微微张合着眼睛,眼睫随着不安地呼吸而微弱地颤动着。
好疼。
和之前在斗兽场里,被沾了盐水的鞭子险些抽成两段还要疼。
这种疼痛找不到病灶,也找不到来源,根本无从下手,
它像是无情的猎手,看着病人在它的角逐下呻.吟、反抗,到最后的臣服,欢欣雀跃的就像是顽皮的孩子,让人无法捉摸。
他的意识尚且不清醒,世界在他眼中都模模糊糊的,像极了……那日从斗兽场里醒来的时候,周遭色彩暗淡的世界。
这些时日的记忆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梦,他还是那个在众人屈辱的唾弃下,苟延残喘的卑微奴隶。
好在,这样的想法很快被人打破了。
冰凉的仪器贴在了他的手腕处,微弱的电流从神经末梢开始震颤,奇异的微微痛感弥漫全身。
医生见他睁开了眼,语气带着点埋怨:“哎哟,还挺好的,还能醒来啊?”
谢停舟说不出话,只能躺在床上,无力地看着他。
医生把贴片替他取下,语气严肃道:“要是我不说的话,你是不是准备把自己整个儿掏空?你知道吗,你刚刚的精神力开始反噬了——这就是精神力极度亏空的表现。”
谢停舟无言的看着天花板,许久,才从干哑的喉咙里挤出一道嗓音来:“我还能活多久?”
他感觉得到的。
身体一步一步地在走向下坡路,他的精神越发不济,注意力涣散,稍微训练一下,就会气喘吁吁,虚弱至极。
医生叹了口气,许久,才在他身侧坐下:“早点回去吧。”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一片一片飘落下来的小雪:“你们还能一起度过这个冬天。”
*
谢停舟辞掉了在帝都的所有事物,只身一人回到了贝尔曼。
他走下航行器的时候,贝尔曼冬季特有的古怪风声就这样钻进耳朵,亲切又熟悉。
谢停舟只是背着一个小小的包,站在庄园的门口,对着治安亭亮闪闪的玻璃,整理着自己的仪容仪表。
在确保自己的神色和以前任何一次回来都一样之后,谢停舟才放下心来,慢慢地走进里面。
冬天没有茉莉花了。
这几日贝尔曼都下雪,天气不甚晴朗。
厚厚的一层白雪覆盖在干枯的深色枝条上,寒风一吹,无端显得略为萧索。
谢停舟的目光擦过那些光秃秃的枝干,轻轻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结成了乳白色的霜,被风裹挟着飘散。
兰蔺的别墅就在前方。
那幢黑白色的建筑安静的矗立在庄园里树木的环抱之中,像是雪孩子,安静的沉睡着。
兰蔺身体不好,现在应该还在休眠舱里休息。
人和动物是一样的,到了冬天,寻常人都会没什么活力,更别说兰蔺的身体。
他等会儿要先去线上商城选购一些食材,在兰蔺睡觉的时候,偷偷做很多好吃的。
哦,对了,还要红丝绒小蛋糕的。
谢停舟想象着兰蔺微微挑眉,略含着惊喜的神色,不自觉地笑了笑。
下一刻,他扭开了别墅的门。
与他记忆之中的别墅一样,里面的任何一样陈设都是熟悉的。
这都是他和兰蔺亲手布置的。
那两只黑白色的石膏娃娃就这样安静的坐在了餐桌上,见到另一个主人冒着风雪归来,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大了。
屋子里面暖融融的,把一切料峭的风隔绝在外,温暖得像是春天。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转身合上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舟?”
谢停舟被这道朝思暮想、不知梦见过多少次的声音击中,缓慢的转过身来。
兰蔺就坐在柔软的榻榻米上。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居家服,神色柔软,手中捧着一杯热茶。
兰蔺见谢停舟愣着,忽然笑了笑:“怎么不说话了?”
没等兰蔺走上前,谢停舟才反应过来,垂着头,遮住通红的眼眶,微微笑了一下:“没有。”
他等那滴眼泪落下,才抬眼,重新看向兰蔺:“阁下,我回来了。”
兰蔺坐在原地,有些好奇:“不是月底才会回来吗?可现在……”
他拿过光脑,看了看日期,接着道:“现在才月中。”
谢停舟早就想好了用来搪塞兰蔺的理由,语气轻松道:“帝都那边没什么事情,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他走过去,跪在软趴趴的棕色地毯上,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兰蔺的颈窝,像是一只大狗狗一样,在他脖颈处轻轻蹭了蹭,直到嗅到他身上混杂着一点苦艾味道的茉莉花香,这才满足。
谢停舟幸福得想叹气:“……好想阁下。”
“想我?”兰蔺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温和,“可是每个月都能见到。”
谢停舟才不管呢,他捏着兰蔺的手,耍赖一般。嗓音闷在兰蔺的怀中,显得闷闷的:“就是想,不说一个月了,就算一个星期,一天,一分钟还是一秒没见到阁下,就很想很想很想。”
兰蔺不答,指尖托起他的下巴,强迫跪坐在地上的谢停舟抬起头,在对方湿润的目光里,轻轻的吻上了他冰凉的唇。
许久,声音才从这个缠绵的吻里溢出。
“嗯。”兰蔺道,“我也想你。”
……
夜晚的贝尔曼灯火明亮。
站在这座小岛的最高处,能够看见岛屿上几乎所有的人家。
为了节电,人类的房屋星星点点的散布在黑色的土地上,从高处看去,就像是夜幕之中挂上的无数明亮星辰,随着大地的呼吸而脉动着。
谢停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他在线上商城上定了很多东西,这一次,他的运气比较好,买到了草莓粉,终于可以做兰蔺喜欢的红丝绒小蛋糕了。
当然,伴随着小蛋糕的,还有兰蔺深恶痛绝的枸杞红枣鸡汤。
当谢停舟同时端着这两样处于兰蔺喜恶极端的东西上来的时候,兰蔺总是泰山崩而色不变的那张脸上,终于起了一点波澜。
他皱了皱眉,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自己的话会打消谢停舟的积极性,只能用委婉的口吻,轻轻道:“真的……嗯,要吃这个吗?”
“当然。”谢停舟用一种极其肯定的口吻道,“我炖了好久哎……”
他见兰蔺仍旧苦着脸,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用一种很可怜的语气道:“阁下不喝的话,我会伤心的……”
兰蔺:“……我喝。”
他皱着眉,端起那一锅看上去就很不妙的汤水,浅浅的抿了一下。
谢停舟在他身侧,有些期待地问:“好喝吗?”
兰蔺摇头:“好喝是好喝,只是我不太喜欢……”
“不信。”谢停舟道。
他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唇角,尝到了鸡汤的味道,这才说:“要这样,试试才知道。”
兰蔺没说话,可是脸色出卖了他,一抹淡淡的粉色慢慢的攀爬上他的眼尾和耳尖,像是春日枝头的桃花绽放。
他扯住谢停舟的领子,不让这个作完恶就跑路的坏蛋成功脱身,而是凑上去,有些凶的咬着他的唇。
到了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演变成了两人之间,缠绵缱绻的一个吻。
两人都亲得气喘吁吁,有些上不来气,他们看着彼此的脸上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忽然轻轻笑了笑。
谢停舟在他们尽兴的空隙之中,状似不经意地提议:“阁下,这一次我留久一点,好不好?”
他看着兰蔺那双清澈的、水光朦胧的眼睛,克制不住地去抿着他的耳尖,嗓音低低沉沉的,滑过耳朵:“我想陪你过冬天。”
他看上去虽然还算镇定,可是内里已经慌了神。
以前谢停舟也提过几次,但是兰蔺不同意因为这个理由而放弃他在帝都成就的一切。
现在是隔了几个月,再一次说出这个提议的话,兰蔺很可能会起疑心。
他不是不可以说谎,但是谢停舟总是害怕那双仿佛能够看清一切的眼睛,看透自己拙劣的谎言。
但幸好,这样的情况还是没有发生。
兰蔺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落在他肩膀上的手臂缓慢的收紧:“好。我们一起过这个冬天吧。”
……
兰蔺没有预料到谢停舟今天会回来的。
他好不容易在谢停舟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才找出了一点可以独处的空间,小心翼翼地躲进了储物室。
等到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强装出来的愉快和舒适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像是卸下一层面具一样,露出了其下痛苦苍白的脸色。
他垂着眸,感觉视线在轻轻地晃动着,视野之中的物体都变成了扭曲的奇怪模样,随着他微微晃动着的身体,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两天前,他从深度休眠状态里被身体的排异反应强行唤醒。
近日来,他的身体越发不好,就连谢停舟留下的、具有神奇安抚效用的大棉花娃娃也没有用了。
情况远远不止这么坏。
医生告诉他,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一年以来的消极治疗让他的精神力标识几乎坏死,已经无法提供保护身体的作用了。
现在,就连休眠舱也不能让他感受到好一点儿。兰蔺整晚整晚地夜不能寐,在恍惚之中,迎来自己生命之中的新一天……或者是最后一天。
他觉得自己余下的寿命不会很长了,原本,兰蔺是计划着等到自己死后,再给谢停舟留下一封信的。
他不想让谢停舟直面他的死亡,他的离开……或者说,是对他的单方面的抛弃。
可是现在,谢停舟却提前回来了,还要和他过一个完整的冬天。
兰蔺垂着眸,眼睫轻轻的抖了抖,遮住紫眸中的落寞神色。
算了吧。他想。
这是他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年。
所以,这是他能和谢停舟一起拥有的最后一个冬天。
他想陪着他。
……
兰蔺服用了两粒强效止痛药,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模拟了好多次微笑的表情,这才走出房间。
他刚刚掀开被子躺下去的时候,谢停舟刚刚好打开浴室的门,湿热的水汽裹挟着冷风一起扑了过来,带出一串缱绻的水痕。
他走到床边,跪坐在床上,低声问:“阁下睡了吗?”
兰蔺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从被子下探出来:“没有。”
他似有所感,伸出手,捉住了谢停舟的衣角。
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衣襟上翻飞跳跃着,像是相互追逐着的白蝴蝶。
而后,蝴蝶轻轻的落在了他的衣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