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很快就到了元旦。

简隋英回家的时候,简隋林正帮着保姆摆果盘,一见他进来,就走了过来,当着他爸的面儿特别乖巧地说:“哥,你回来了。”

简隋英现在看到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肚子里就酝酿起一股火,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装的,而且装了十几年。他忍着一拳砸在那张虚伪的脸上的冲动,眼皮子都没动,目不斜视地从他跟前走过去了。

简东远看到了也没办法,只能撇过头去。

简隋英坐沙发上和他爸随便唠嗑,简隋林端了盘水果坐到他身边:“哥,这是昨天刚有人从海南带过来的红毛丹,你吃点儿吧。”

简隋英不客气地说:“离我远点儿。”

简东远皱眉道:“隋英。”

简隋林眼睛都没眨一下,动手给他剥开壳,递到他嘴边儿:“哥,吃点儿吧,很甜。”

简隋英看了看他爸,又看了看他,他不想在他爸面前显得不大气,于是张嘴吞了下去。

吃饭的时候简隋林对他也是特别殷勤,一会儿夹菜一会儿舀汤,弄得简隋英想把桌子掀他身上去。

他心想这小子绝对是北海那事儿吃瘪了,想找他求饶。可惜他简隋英是求饶就能放过对方的人吗?他太烦简隋林这股劲儿了。要是真想跟他对着干,就堂堂正正地来,输不起就别挑战他,装什么孙子,掉价。

吃饭的时候简东远听说简隋英要去秦皇岛他爷爷那儿,就让保姆把别人送的补品都给收拾了出来,让简隋英带上。

简隋英当晚没在家住,吃完饭就回家了。他往外走的时候简隋林一直看着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不得劲儿,他以为简隋林肯定会找机会跟他说些什么,但直到他走出家门简隋林也没说。

第二天一大早,简隋英一个人开着车,带着一后备箱的好东西,浩浩荡荡地往秦皇岛去了。他公司也就放了三天假,去这么一趟住一晚上就得回来,但是他还是要回去看看,老爷子年纪大了,基本上是看一眼少一眼。

他中午的时候到了他爷爷那儿,午饭都早准备好了,摆了满满一桌子,还有两瓶茅台。

爷俩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喝得都有点多,下午简隋英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又到了晚饭时间,那就接着吃吧。

天气太冷不适合出去钓鱼,但是跟着老爷子在湖边遛遛狗,唠唠家常,时间过得缓慢而悠闲。简隋英什么都不用想,一回到他爷爷家,他就跟小时候一样,总感觉是来度假的。

呆了一天一夜,简隋英下午开车回了北京。他要休整一下,明天开始进入谈判签合同的阶段。因为之前已经拉锯战似的谈了好几个月,此时双方基本上已经达成一致了,完善了一些细节之后,在二月初正式把合同签了下来。

银行那边的工作也已经准备到位,合同签下之后,银行的第一批款项就能进来。

一切事项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看上去非常地顺利,按照公司的计划,赶在春节前办理过户,春节后银行就能放第二笔贷款,这样项目就正式运作起来了。然而,就在钱已经转到对方账上,第二天就要去办理过户的时候,出事了。

那是早上九点多,简隋英正坐在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

被他派去办过户手续的职员给他打了电话,语气非常的焦急,说那块地就在昨天下午被法院查封了。隋英一下子就毛了,一连串地问被哪个法院查封了,怎么回事。

可是这个职员除了知道是四川某个县的地方法院查封的之外,知道的并不比他多。

被法院查封了的土地,没人敢给办理过户,本来顺顺利利的事情突然节外生枝,简隋英心里涌上一股非常差的预感。他挂了电话就给卖给他这块地的杨总去了电话,这个女老板也是非常茫然,她甚至还没有接到法院的通知。

俩人约了个时间,一起去相关部门了解情况。

这个时候简隋英还算冷静,毕竟生活就是不断出现矛盾解决矛盾的过程。

花了大半天时间,联系上了法院,和申请查封这块地的公司,才把事情前前后后大概了解清楚。

整个事情充斥着非常复杂的债务关系。把这块地卖给他的公司是三家国有企业进行重组之后的公司,其中一家已经破产,并且拖欠债务。重组之后大部分不良债权变现的变现,卖出的卖出,经过十三年的运作,大部分债务问题都已经解决了。领导班子经过三次换代,现在的管理者对当年的债务问题基本不清楚,国有企业盈亏不涉及个人利益,加上没有人追讨,所以现在的管理者也就不知道还有一笔不算大的债权流落在外。

这笔债权跟当年好几笔不良债权一起,被打包了卖给了一个资产公司,几经转手,又到了一个四川的公司手里。因为时间相隔太久,四川这个公司虽然握着债权,却找不到资产线索,并且当年的债权公司,也已经不存在,连法人都不知去向,因此十多年来没有人来追过债。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块土地的款项到了公司账上之后,简隋英成功过户之前,一下子债权公司和当年的法人就跟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带着四川法院的人一举查封,这种架势,明摆着就是准备好了的。

根据杨总的解释和态度,简隋英相信她确实是不知道这件事,而不是故意挖这个坑让他跳,毕竟这块土地本身是明明白白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属于公司的资产,而当债权公司发现可变现资产的时候,任何资产都能被他们以合法程序查封。

两人对着好不容易找出来的资料,一个下午都在商量对策。九几年欠下的债务,总共价值一亿多一些,加上这么多年的利息,对方少说要提出个四五亿的赔偿。

杨总虽然表现出过意不去和焦急,但是简隋英知道,合同签了,钱进了别人腰包,再想弄回来,比登天还难。

谁都知道这钱不该他出,但是对方公司肯定要跟债权公司进行多方协商,免不了要打官司、谈判、偿债,国有企业手续尤其繁复,这一拖拖个一年半载的,太有可能了,甚至由于年代久远,取证困难,还要更久的时间。也许最后这个事情能解决,但是却把简隋英耽误了。如果无法按照计划过户,银行就会对他的这个项目重新评估而不肯放贷,他把公司的资金都投了进去,后续资金却进不来,资金链一断,他的麻烦就大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简隋英一时觉得脑袋发涨。一个项目的进行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阻扰,想挣钱又不遭遇挫折,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没有哪次的挫折给他这么大的心理压力。一是这次资金投入太大;二是怎么考虑,这个事情的严重性都不会比他想得轻。

四川这个公司显然是早就发现了资产线索,但是打听到他们正在谈判买卖,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因为如果贸然讨债,对方公司肯定能拖就拖,私营企业跟国有企业打官司,讨不到太多好。但是跟简隋英签了合同之后,这个国企面临的压力就是双方面,就不得不更积极地去解决,在混乱中更能趁机抬高价码,换作是简隋英,他也会这么做。

现在能寄予希望的,就是三方能够通过协商和解,而不至于闹到法庭上。如果实在无法和解,简隋英剩下的最后的路子,就是起诉这个国企,把自己交的土地款项讨回来,只是这个方法劳民伤财,他至少千万的投入要打水漂,还要得罪很多人,如果官司打得久,他的损失不可估量。

简隋英当时就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他以为自己情场失意,商场怎么也要呼风唤雨地得意一把,却没想到摔了个大跟头。

他和杨总已经约了那个四川的公司第二天见面,希望明天的协商能让他看到事情的转机。

第二天,他是单独跟杨总一起去的,他们跟对方约在了一个酒店的咖啡厅。

对方也只来了两个人,双方开门见山地把问题都说了一遍,最后对方狮子大开口,连本带息提出了8.3个亿的赔款。

当时简隋英和杨总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杨总一个女人,情绪波动大一些,语带讽刺,干笑道:“哎哟,这是怎么算的啊!”

对方似乎就是在等这句话,洋洋洒洒地列了一大堆费用。对方抓住了杨总害怕简隋英跟她翻脸,而简隋英急于过户的心态,漫天要价。

这个下午茶喝得相当不愉快,四人不欢而散,只能继续协商,如果协商这条路走不通,他们逼不得已,只能走法律程序。

简隋英因为这个事,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辞旧迎新了谁不想博个好彩头,他真是没有想到,会收到这么一份“新年大礼”。

这么多年做生意,有赚也有赔,他经过的大大小小的风浪,说一晚上也说不完,但这次无疑是最严重的。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沮丧感,这种沮丧感不仅仅是因为生意场上的阻挠,而是对这段时间接踵而来的挫败的一种无奈和失措。说白了他这辈子就没这么点儿背过,简直是诸事不顺,他都产生了找个人给他算算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他频繁和杨总见面,商讨对策,并且试图找关系接触那个四川公司的内部,看看能不能有什么门路,总之能想到的对策他都去做尝试了,但是事情却愈发地让他忧心。

眼看事情过去了一个星期,没能顺利过户的事情他快要瞒不住了,他只能着手准备如何应对董事会的质疑。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那个四川公司一个负责人的电话,约他单独在酒店见面,特别说明不要约杨总,让他独身一人来。他当时是觉得这几天侧面接触也许起作用了,他早就表现出想绕过杨总单独跟他们谈的意图,但是对方一直没表态,今天总算给他回复了。他觉得这个事情有戏,只要能把自己的资本保住,他不在乎做得绝一点。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进了包厢之后,出了意料之中的几个人之外,会看到他的亲弟弟西装革履地坐在沙发上喝茶,以及在他进门的一瞬间,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扭过头来的那张他不能再熟悉的李玉的脸。

简隋英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短暂的惊怒过后,是渐渐冷却下来的麻木。他脑子里已经把事情过了一遍,在他们开口说话之前,就猜到了个大概。这个项目确实最一开始是简隋林引荐给他,只不过那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情,而杨总本身就是他的朋友,在他看来简隋林不过是刚好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商业信息,并告诉了他,他每天都从别人那里得到大量的商业信息,一百个里面也许只有一个能让他多寻思几回,要还能赶上兴趣去了解调查,那几率也太小了,所以他到现在仍然不相信,简隋林会在那么早之前就给他挖了坑,就算他当时存了这个心思,也不过是碰上了个运气。

他看着简隋林和李玉,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却也一个比一个让他寒心,原来那种从脚底跟一直窜到心头的寒意,就叫做心灰意冷。

他连跳起来打人的兴趣都没有了,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平静地坐在了沙发上,直勾勾地看着在场的人。也许是受到的羞辱和打击太多,简隋英已经不那么容易跳脚,或者说,在面临失败的时候,他只能靠伪装冷静来尽量保留自己的颜面。

在简隋英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简隋林和李玉都在强装镇定,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转余地,要么把简隋英打倒,要么反被他踩到泥地里。

简隋英掏出根儿烟点上,他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烟雾环视在场的人,然后重新落到简隋林身上:“有屁快放。”

李玉脸色微变,仅仅是简隋英没有多看他一眼,已经让他胸中郁气翻涌。

简隋林抿了抿嘴,坐直身体,他朝那两个四川公司的人使了眼色,两人心领神会地出了门。

李玉突然觉得自己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他害怕接下来简隋英会用仇恨的眼神看他,一想到简隋英又会说什么做什么,他就生出想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欲望。

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突然站了起来,沉声道:“我也出去吧。”

简隋林的拳头在背后握紧了。

大包厢里瞬时就剩下简家两兄弟。

简隋林把一份文件从茶几的这头推到简隋英那头:“哥……”

简隋英眯着眼睛看着他:“你还有脸叫我哥?”

简隋林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确实,我也不希望你是我哥……”如果你不是我哥……他压抑住心头泛上来的酸楚,告诉自己走到这步他绝不后悔。

简隋英拿过文件扫了几页,果然不出他所料,杨总公司的那笔债权,已经几经转手,跟其他几项不相关的不良资产一起打包卖给了简隋林和李玉的公司,现在这俩人才是杨总真正的债主,而四川这个公司,显示是在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协助他们。

让简隋英最为担心的事发生了。因为偿清债务的问题,金额已经不是最大最耗时间的争议点,只要债主愿意,他们可以想拖多久就拖多久,而他的土地只能处在无法过户的尴尬之中,除非他们从他这儿拿到想要的东西。

可笑他还撺掇着要在北海那块地上给他们个教训,结果人家早就咬住更大的肥肉了。

简隋英冷笑道:“简隋林,你处心积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让我栽了个跟头,想想你也挺不容易,难为你装这么多年孙子,直接说吧,你想要什么。”

他今天真是对自己这个弟弟刮目相看。比起那个软弱的、唯诺的、仿佛人畜无害的小白脸,眼前这个有城府有胆识能屈能伸的男人,才像是跟他流着一样血的弟弟。只不过以前那个小白脸早就让他失去了迫害他的兴趣,而眼前这个胆敢跟他正面较量的人,他绝对不会手软半分。

还有李玉……

简隋英微微躬下身,抵御着心脏传来的钝痛,他能感觉到自进门之后,李玉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他,越是这样,他越是不会去看李玉一眼。他要让李玉知道,就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李玉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简隋林对简隋英的畏惧,是在少不经事的时候刻进他骨髓里的,这份畏惧随着自身的成长慢慢减弱,然而却永远都不会消失。如果简隋英掀桌子就打他,他反而有所防备,但是简隋英这种巍然冷漠的模样,却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他一直觉得,他就算做尽了所有让他哥恨他的事,又如何呢?这个人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可是当他意识到他跟这个人的距离一次比一次远的时候,他尝到了一丝慌张。

简隋林知道自己无法再说出多余的话。

他本来幻想过无数次,在能够在他大哥面前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一定要好好地羞辱他一番,让他知道自己那么多年来一直欺压鄙夷的弟弟,也能够把他踩在脚下。可他现在却说不出来,他只想马上结束这场谈判,因为简隋英那憎恶的眼神,刺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他强自镇定下来,慢慢靠在沙发里,淡道:“事情我相信你已经了解得足够详细,那么废话不多说了,我要公司一半的股权。”

简隋英冷冷地看着他:“一半?你真以为你手里握着的筹码,值我公司一半的股权?”

“我手里握着的筹码,可以造成公司几十个亿的亏损和负债,这公司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爸爸和你其他亲戚均有一定的股份,我想谁也不希望看到公司陷入这样的危机。”

简隋英目光如炬:“你也知道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怎么过得了亲戚那一关。”

简隋林笑道:“除了爸爸之外,其他人都是你简隋英的亲戚。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把我和我妈放在眼里,就算他们赔个倾家荡产,我也只会看笑话而已。至于爸爸……他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简隋英微眯起眼睛,冷笑道:“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如你所愿把公司的一半拱手让给你?就因为害怕公司倒闭?咱俩好歹一起长大,你是不是不够了解我?我简隋英是宁肯背一屁股债也绝对不会让你痛快的人!”他把烟狠狠按在那份文件上,烟头瞬间烧穿了纸张,然后长腿一伸,把茶几踢向简隋林。

简隋林面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他知道简隋英确实就是个这样的人,惹急了他,宁肯弄个鱼死网破,也绝对不会让他如愿。

简隋英站了起来,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简隋林,你以为这点儿风浪就能掀翻我这条大船?你也太嫩了。我简隋英发誓,从今天开始,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撂下狠话之后,简隋英甩门而去。

简隋林全身瘫软地靠在沙发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回味着简隋英临走前的那句话,不禁抬手捂住了眼睛,吃吃笑了起来,他喃喃道:“我的大哥,你早就让我生不如死了……”

李玉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尽头,靠近电梯。

简隋英转过拐角,一打眼就看到了他。他双手插兜,歪着嘴一笑:“李玉,你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李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了句毫不相关的话:“你昨晚跟谁睡的?”

简隋英蹙眉。

李玉瞥见他领口下露出的一小块吻痕,脑仁嗡嗡地疼,心脏疼得他无法顺畅地呼吸:“那个小朱?皮皮?还是别的谁?”

“我简隋英的私生活,真跟你屁关系没有,我只问你,你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李玉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把简隋英一拳打晕,然后藏起来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