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山色有无

山色有无 书归 8258 字 2个月前

【佰玖伍】

我似乎在做梦。

即便是梦里也能觉出天儿热,看时候状似黄昏,宫里一丝风都没有。

我正同皇上坐在尚书房阑干后赏鱼,脚下塘中一池白荷都开了。皇上把饵料搁在我手心儿,自个儿只空出双手从后将我圈在怀中抱实在了,下巴搁我颈窝里,同我一道看着池中簇红的锦鲤,不少时候,他忽而咬着我耳朵问:“要么把这池鱼都放了罢。”

我侧靠在栏杆上,捻了些饵料抛入水里,瞅着一池子鱼咕嘟嘟吐着泡儿尽争着抢,颇觉它们可爱,便道:“也就你想来一出是一出。养了那么些年,花了多少心思凿出池子从东宫盘来,你能舍得放了?”

皇上听我说了,圈在我肋下的手又徐徐更紧一些,亲了亲我耳后,低声好似想规劝我:“清清,你就不觉着……它们日日困在一方小池子里可怜?游来游去也窄,每日就指着人来喂上两口,有什么好的?”

他鼻息在我后颈上隐约,怪痒,团着我也叫我蒙上层细汗。我真觉得热,但手是舍不得推他的,只得把饵料盒子搁在边儿上,手里换了他尚书房带出来的折扇老神在在地摇着:“嗐,有什么不好的?皇上,这鱼成日在宫里,吃的都是御膳房碾来的虾虫面儿,养得多金贵啊,要是一股脑儿全放外头河里了,成日游来游去光找食儿都快累坏了,没得还嚼不动,到头来瘦得皮包骨头鳞也不漂亮了,饿死也是能的,倒还不如眼巴巴望着人来喂呢,每日喂两口都好啊……你说是不是?”

说完我抬了扇子朝后扇他两下儿,回头眨眼同他笑起来:“爷,你也可怜可怜鱼呗。”

皇上也就笑了,揪着我手腕把我调了个面儿看着他,抵了我鼻尖子谑道:“稹中丞,敢拿扇子扇朕,你今儿还要不要出宫了?”

“我是怕你热晕了才会讲那怪话儿,”我捏着扇子抵住他胸口笑他,“你这人怎不领情。”

他隔开扇子拎着我前襟,在我唇上啄了两下儿,眷眷看我一会儿方道:“我倒想一直领情,然你去山东府这一走,就又要几月不见了。”

这话叫我想起来了,眼下这是去年夏天我和沈山山去山东府查盐案前,我在宫里跟皇上辞行的时候。

那时我同他相看一会儿,也试着问过他:“那要么我早早办完案子,早早地回来也就是了。”

皇上正把我发梢圈在他指尖上,闻言稍稍一顿,松了手,又将我发丝儿放了,克制道:“不容易去一次,去多玩玩也好,不必很急着回来。”他说完再度从后团住我,开始是轻轻的,渐渐也又紧了胳膊,又仿佛逗我似的,冲着殿角儿小太监扬了扬下巴,“你瞧,你也不消忧心我没食儿吃,他也每日来喂我两口呢。”

我歪在他肩上打扇,也看着那小太监笑:“合着我俩都是鱼啊。”

小太监远远儿瞧着我们,被笑得不明就里,还真来问我们可否用膳,我们更笑得厉害起来,皇上也就牵着我去吃了饭。桌上他还一道道嘱咐我这也注意那也注意,我啃着蹄髈就同他囫囵玩笑道:“爷,你干脆跟着我去得了,那地界儿往南走走还能下趟江南呢,我想去瞧瞧,你们做皇上的不也最爱下江南么?”

皇上掐了掐我脸蛋儿:“我要是跑它一两月,朝上还不得疯了?到时候你爹就不止打你,估摸要连着我这皇帝一道打了。”

“那挺好,”我连忙赞道,“我好歹多个垫背的。”

皇上闻言,气得逮着我胳膊就把我往他怀里带,我只拿油碌碌的嘴往他脸上一吧唧,他清俊面皮衬着绢灯登时泛亮,任凭他怎么庄重都显得滑稽起来。

我手支在他膝上盯着他,噗嗤一声就笑:“瞧瞧,爷,给我垫背多好啊,脸上都有光。”

皇上也没急着擦脸,反倒恨恨捏着我下巴呡住我嘴,不知餍似的寸寸吮吻,一直到我觉着嘴上油都已被他揩尽了,有点儿疼,他才慢慢儿把我放开,垂眸睨了我道:“油嘴滑舌。”

我咂咂嘴也不在意,只抬了指头蹭掉他脸上那点儿油印,搁舌上就舔了:“有人还偏就爱吃呢。”

皇上见此,卡在我腰上的手顿时下力一捏,沉暗了目色粗声粗气儿道:“甭撩了,稹清,不然你明儿也别走了,叫你们台里换人罢。”

这可不成。我连连告罪败下阵来,赶紧规规矩矩吃了饭,也就该出宫了。

皇上说饭后适应走走,还顺路送我到了玄德门。我走出玄德门老远又琢磨着回头看看,原想着瞧瞧他背影也知足,然回头时,却见他还立在门内看着我。

我愣了下,没关系地冲他摇摇头,抬手摆起来叫他回去吧。

远远的,他徐徐颔首,垂眼想了想什么,又再抬头看我一眼,终是由宫人陪着背过身去,渐渐走远。

我也就扭身接着往乾元门外走,错开一架拉了玄红金锦的辎车,边儿上走着礼部的采买官儿瞧见我,还略尴尬地与我点过头。我倒没搭理他,只递了腰牌儿出宫,挨到翌日徐顺儿将我行装收拣停当,我揣了两册话本儿,就同沈山山一车上了路。

那一走便是两月余,山东府夏末逛入仲秋,我与沈山山在行馆干等着文书也腻了,拾空便寻道儿溜去了烟山踏青,想着往山里的了悟寺住上一夜,清净清净。

宦海在世,山林在野,此行尚需赶一段儿路,路上我打沈山山马车上胡翻,还翻出个没瞧过的孤本儿来,书名儿叫华台传,好生恢弘,我瞧着还打趣沈山山:“哟,什么时候得来的,瞒着爷自个儿看呢?”

结果书一翻开,那么大气个名儿,居然包的是个书生小姐谈情说爱的故事,叫我笑了沈山山老久。

沈山山袖手窝在车座儿上,瞥我一眼道:“你不就喜欢看这长长短短的破事儿么?这书崇文宰了我十三两,没看就孝敬你了,你倒要踩我脸皮子,你缺德不缺德?”

“为本儿书还生气了你,至不至于?我看还不成么?”我好笑着拿胳膊撞他,“这路上还有好一阵儿呢,都快够我看完了。”说着我还就真看起来。

我看杂书话本儿可比从前考学时候温书专注多了,沈山山深知,便也不扰我,只舒身坐在旁边儿由我靠着,自个儿也静静养着神,如此车行到快黄昏时,也就到了烟山脚下。

我俩那时已在府衙的案卷堆里闷了好些日子,累得是身心都倦,此时下车一抬首,忽见群峦绿林中此山浩然一竖,当中满目苍翠杂了黄叶,耳边遥听鸟鸣于空,一时心中便生旷然,只望朝山中走走透透浊气儿,便拣了僻静山道儿就往上爬。

大抵因初入山时人总轻狂,我其时甚觉烟山并不算高,爬山不过易事儿,便一路走都蹦在沈山山前头,四下左游右荡,一心要学书里骚客,想把山间花草全逗尽,沈山山只紧紧跟在后头劝我小心跌跤。

此时刚至山腰,我恰转过一处山道,竟忽见一汪含霜碧潭陡现于前,临潭处,一株秋桂亭亭立在浅岸上,大约足有七八尺高大,其枝繁叶茂好似宫中长明的百子铜灯,偏却将烛火化为金珠花球挂着,漫身招摇在风中飘香萦萦,眼见正是开到了好时候,亦衬了林间好颜色,美得不可方物。

我且惊且喜,心里第一念头自然是上去折两支花,却没留意便踏在浅滩凹窝里,一时被深秋寒水惊湿了鞋袜,冻得连退两步直跺脚叫骂起来,惹得沈山山在背后吭哧笑我:“稹清你个采花贼,叫你小心你不听,这下得报应了吧!”

“别装得你跟圣人似的,谁上山不摘两枝花儿啊?”我捡了个大石头坐下脱鞋,“那花儿瞧着漂亮,怎么却长在这地儿,怪扫兴的。”

“谁让你跑那么快,脚下什么都不看着。你要什么就说,我替你摘不就成了?”沈山山说着话,已笑折了支金桂走过来,趁着我正拧着锦靴上的水,竟将那花枝举起来就往我头发里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