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伍伍】
既是断袖的事儿被我爹撞破,他自然没道理让我舒坦。小皇叔闯来的事儿让爹知道之后,爹还更着紧了几日,打骂过自不提,还愈发嘱门房盯紧我,如此沈山山终于能带着话本儿进来瞧我的时候,日子已又过了十来天儿。
爹请来的老头儿于我压根儿没用,那时候便也不劳烦再来,但家里约摸还是当我这袖子断了只是一时叛逆,尚有回头之望,二哥每日下工后便仍来对我耳提面命。偶或大哥也在侧旁,言语也很是一阵苦口婆心。
然我皆作充耳不闻。
沈山山来正是晚饭时候,我坐在桌边儿大口吃饭喝汤,没来得及出去迎他。也不是为了那饭有多好吃,而是因我爹学了庙里的规矩,要叫我灭欲,便老早就不给我吃肉。
断了油水的头些天我还企图绝食震慑我爹,好让我爹知晓我决意。可我爹岂是我能震慑住的?我不吃,他还真叫下人来撤菜,叫我连青菜叶子都没得啃。我饿了七八顿眼睛都发黄了,却还得捂着叫唤的肚子听哥哥们说教,简直觉着天都快塌下来,终于再次知道我爹是真狠,为了活命也只好慢慢儿开吃——可慢慢儿吃也不行,要是过了点儿,下人还是来撤菜,不吃快点儿我都吃不完最后几口的。
这搞得沈山山进屋来见着我喝菜汤一如吹酒坛子,他神情很是一言难尽。
我把空汤碗儿给徐顺儿端出去了,沈山山将两盒子书跟一包板鸭搁在我面前桌上,瞅着我摇头叹了一声,乌眉敛起来:“稹清,你瞧瞧你这瘦的……哎,你说你何苦不——”
“我还挺好,没事儿。”我赶紧擦了嘴掐断他劝我,支起身子去拆他给我带来的板鸭,“你这鸭子来得好,我好久没见着油腥儿了。”
沈山山坐在我旁边儿,抬指在我脑门儿抹了一把:“这还叫好?”他脸都沉下来:“都养了多少天了还青着,你爹下手也太重……”
“也是我没服过软,他没揍死我算轻了。”我吃着板鸭宽他的心,“算了山山,反正我也不出门儿见人,见你你也不嫌弃,就这么着罢,没多久也要入班了,我爹总不能还拘着我。”
沈山山把我手腕子按下来,一字一顿道:“稹清,你为他这样……不值当,他身边儿都有人了。”
这个他,当时自然只能指的皇上。
“身边儿有又怎么样?”我抽开手来接着吃鸭子,没油的另手捧上心坎儿瞥了沈山山一眼:“太子爷他心里有我,那些我不在乎。”
说着我冲他摆手扭开脸:“得了,你也没个心上人,你明白什么。”
沈山山眉梢一抖:“我怎么——”
他说到这儿霎时顿住,我听了话头,提溜眼睛吮着指头回眼儿望他,只见他抿紧了唇,面上有些薄红。
“哟!”我顾不得手还油不油,拎着他袖子赶紧问:“咱们山山有心上人了?这几天的事儿?”
沈山山没好气地一甩我手,冷冷道:“没有。”
“说漏嘴还嘴硬。”我靠在桌边儿支了下巴,眯眼看着他:“好你个沈山山,爷我在家里天天儿挨打,你在外头天天儿瞧姑娘,你还是人么你?”
沈山山白我一眼,扭过脸去:“你挨打是你自找的,我劝你你听过么?”
我不答他,只如老妈子似的追着他脸连连问:“瞧上的哪家儿姑娘啊?漂不漂亮?我见过没?多大?叫什么名儿?”
沈山山被我瞧得不耐烦,顿了一时回头对上我目光,倏地问我:“我瞧上谁,干你什么事儿?怎么,你还伤心啊?”
我百无聊赖勾着他脖子劝:“说说呗,我都无聊这么多时候了,问问都不成啊?你瞧瞧,见色忘义了不是?”
“——谁见色忘义?”沈山山一把甩开我胳膊,“我从前费多大力气给你捉的蛐蛐儿你不也拿去孝敬东宫了么,你也好意思说我见色忘义?”
“我的老天爷啊,沈山山你这心眼儿是针尖子啊,还记着呢?”我有些好笑,“行行行,算我错了,赶明儿我能出去了,我去泥地里头逮两只大蛐蛐儿赔给你成不成?你也拿去送人姑娘,我不生气。”
明明我这是逗他笑,可他是要笑也没能笑出来:“稹清,哪儿有喜欢蛐蛐儿的姑娘,你有没有脑子?”
我撞了他肩膀笑:“嗐,我又不喜欢姑娘,我哪儿有你这脑子。”
这话说到这儿,好歹才圆乎回来,可到底沈山山也还是没告诉我他瞧上了谁。
我那时候想,等小爷我出去了他也瞒我不住,就由得他捂几日也成,便跟他问起外头的事儿。我俩大多都在说他们学监里头这回选上做官的人都去了哪些职上,还有哪部哪院大约近来都忙什么,沈山山一样样说来都清清楚楚的,听着大约比我自个儿出去逛一圈儿还能有用。
后来终于说到御史台里,沈山山嘱咐我道:“这月初的时候溏州往刑部告了个大案子,原是作情杀处着,结果查出来死的州官涉嫌贪墨,刑部就把案子搁去御史台了,眼下正交接着,约摸等我们点了官职进去做事儿,这就是头一桩案子了,不定咱们要去趟溏州呢。”
“一上任就出外职啊?”我听着渐渐兴奋,“那我们挺厉害。”
“厉害个鬼。”沈山山无言看了我一会儿,“不出外职的京官儿才是最厉害的,你瞧瞧你爹和太师太保,瞧瞧相爷,谁往外头去?跑腿都是小喽啰的事儿。”
“那总也要从小喽啰做起,”我撑着脑袋训他,“你也别想一口吃个胖子,别看着我爹现在这样儿,他最早也是给礼部誊公文的呢,哪儿想到后来能是太傅啊?”
“你爹我也没想到做了太傅还能生出你这么个儿子!”外面院儿里突然一声暴喝,惊得我手肘都在桌上一拐,回头就见我爹沉着个脸跨进我屋里,后面还跟着我二哥。
想来是他们刚下了工,又来教训我的。
二哥在爹后面使眼色叫我起来问安,我当没看见,但沈山山倒还规矩,连忙站起来行了礼。结果我爹睨眼打量一下沈山山,居然深深慢慢地说了句:“小子,你还真是见门有缝儿就要进来瞧他,倒不怕他把你也给带左了?”?沈山山闻言一愣,当场似有怔了,一时没说出话来。可爹这话却惹了我火大,我立时就单腿站起来把沈山山往后一挡:“这事儿同他有什么干系?爹,别逮着谁都嚷嚷,人沈山山再出息也不是你儿子,你不想要我作儿子,我还不想要你作爹呢!”
沈山山当即拉我劝:“稹清——”
可我爹已经拎起我衣领子,举了手怒道:“稹清你今儿是要反了!”
二哥连忙架了爹的手让我别说了,但倒也多余,我根本不怕爹打我,被拎着领子还能恨恨看进他眼里:“反就反了,咱们一家子一起反,也图个热闹!”
“老幺!”二哥沉声喝止了我,“外人面前,你胡说什么!”
我从爹手里一把拽出自己衣裳:“说说怎么了?二哥你读了那么多书,听没听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我知道这事儿有多久,山山就知道有多久了,你们不还想拉着人家爹一道反么?现今怎么说说还怕了?你们也知道没脸啊?”
这话说出来我并不算痛快,可我爹当然更气些,他恨恨看过我,一张脸上写着千般的话,可一旦说到这事儿却又再次一句不言。下刻,他看去沈山山,最终压着怒气一挥手:“小子你先回家,他不清醒,你甭跟他待着。”
我听了这话自然又要和我爹吵,可沈山山把我往后拉了一步。
我回头看他,见他瞧着我们一家子吵起来面色也不大好看,他向我爹和二哥看了一眼,冲我叹口气道:“稹清,你别吵吵了,我也该走了。今儿……我东西也送来了,就不多留下扰你们,你自个儿好生歇着,我改日再来。”
“……山山。”我愣愣抓着沈山山袖子一带,却握了个空。
他那片儿荀兰色的风衫袖子就似他到我屋里这不足一会儿的快乐,一瞬就从我手心儿里滑下去了。我看他垂头捡着我屋门儿出去,二哥已经叫了外头徐顺儿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