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前面有人在说什么, 傅金池坐在长椅上,身体靠着靠背,大约是做了个梦。

因为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梦里的他可能有四五岁, 眼巴巴地坐在桌边。母亲做好了一桌大餐,放在餐桌上,用盘子扣着, 香气仍然会溢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很饿, 但是明白还不到动筷的时间。

因为裘叔提前通知了,说他父亲会过来, 母亲坚持要等父亲来了再开饭。

小时候, 傅金池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母亲照顾他无微不至, 但是父亲只有偶尔才出现一面。在他意识里, 母亲是怕父亲的, 后来才明白,怕也有很多种。

他母亲的“怕”好像是那种害怕失宠、害怕被抛弃的诚惶诚恐。

毕竟她的世界是全部建筑在一个心硬的男人身上的。

而她只是那个男人生活中用以调剂的一小部分。

听起来感觉不公平。

问题是,为什么人们会认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不公平值得那么惊讶吗?

五岁的傅金池跟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从豪车上走下来, 用咄咄逼人的态度将她们拦在街边,加以羞辱,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投以鄙夷的眼光。

傅金池几乎在当时当地,就从闲言碎语里听懂了, 两个人的地位为什么完全不対等。

因为那个女人是正经的傅太太,他的母亲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情妇。

傅太太走下来的汽车里, 后座有个小男孩趴着车窗往外看。

非常小,一个小雪团似的,但不知为什么,傅金池本能地讨厌他。

傅太太啐了她们母子最后一口,转身回去的时候,打开车门,雪团伸手向她扑来。

她怕那个小雪团摔出来,连忙把他抱在怀里。

傅金池此时还不知道,那在血缘上算他弟弟。

邻居家的两个孩子,被父母区别対待了会要公平;阔太跟她丈夫各自在外面玩乐,吵架时也要讲个公平。但傅金池不会。他母亲活得唯唯诺诺,也压抑着他,让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就是低人一等,低傅太太带来的那个小孩子一等,这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生活本来是一场跋涉艰苦的路程,充满失望才是常态。

说来也稀奇,他有那么点儿早慧的苗头,不需要大人特地教什么,就能无师自通地看懂很多事,甚至会无师自通地向傅之章告状:“那个阿姨说你是老王八。老王八是什么意思?”

他描述了豪车上走下来的,带着雪团子的那个阿姨。

“她来的时候这么说的?”傅之章的脸色有些阴沉。

“対。”傅金池坐在他怀里说,“她还说她给你戴绿帽子呢。绿帽子又是什么意思?”

傅金池不知道,他的话会在傅之章那产生什么样的成果,无从验收。但其实傅太太辱骂她们母子的话,里面不包括这些——哪个正室会在小三面前骂这些?

这是邻居阔太跟她丈夫吵架时骂过的话,傅金池知道不是什么好的意思,于是拿来用。

除了心智,在干坏事的方面,傅金池似乎开窍同样很早。

这些没有人教他,相反,他母亲一直教给他要本本分分,好讨他父亲欢心。

可惜傅金池没能像他母亲期望的那样安分守己。他继承他母亲的只有相貌,性格里的反骨和与生俱来的狡猾,反而更有傅之章的影子。

五岁的傅金池即便早慧,那种稚嫩的演技也不是总能糊弄过傅之章。人们相信小孩子的前提是认为他们天真不会说谎,傅之章却会渐渐发现,这个私生子的性格与天真无缘。

傅金池有时候深沉和精明得与他的年龄全不相符。

可能只有他自己的母亲才相信他乖巧无邪。

好在男人总是喜欢像自己的孩子,傅之章也不完全例外。

到了十岁的时候,傅金池则已经隐约能明白,自己得到傅之章的看重,正是由于心里那种始终不安分的冲动,也由于他対傅之章行为处事上的刻意模仿。

当然,傅金池対傅之章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发现这样有利可图。

対方好像乐于见到他拥有这种特质,那対方爱看什么他就演什么,仅此而已。

但傅之章的看重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看重的私生子,也仍然是私生子。

傅金池跟他母亲生活并没有因此过得更好,傅太太依然派人时不时来找麻烦,恐吓,威胁,这种骚扰在傅之章决定把他认回家后变得变本加厉。

傅家老宅那边的人闲聊,都说她的娘家势力水深。傅金池听到了,他対这种势力没有直白的概念,只记得傅太太曾指着她们母子亲口说“踩死你们就像踩死两只蚂蚁”。

像她那样的背景,要対付一対没有倚仗的母子大概的确易如反掌。

最早的时候她没这样做,是碍于傅之章,到后来几年,大家又偷偷地说她娘家没落了,一日不如一日。大概坏事做多了,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也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很多阴险的办法,骚扰得人神经衰弱,报警又没有太大用途。

有人会在她们的门上泼漆,从外面反锁大门,半夜三更制造骇人的动静……

十岁的傅金池可能対此依然没有办法,但十五岁的时候,他懂得自己牵线路装摄像头,彻夜不眠地守候猎物,在有人来骚扰的时候先下手把红漆混着强力胶从楼上泼下去。

幸运的时候,他有次甚至把来骚扰的小混混堵在暗巷里,双方斗殴的结果是他以一敌二,没落下风,身上脸上挂了彩,但対方更惨。傅金池很早就意识到拳头的重要性,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富有打架的经验和技巧,好在他还不愚蠢,在引来路人报警之前便抽身而退。

除了报复得逞的快意,这种类似狩猎的活动,每成功一次,都让他有种战栗的兴奋。

但他胆小的母亲则总是胆战心惊,担忧得彻夜难眠。

或许性格造就命运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守旧懦弱的女人,怎么会和他这样一个天生坏种有段母子缘分。

傅金池曾经想哄她高兴,但是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活得轻松一点儿,总是强迫自己露出温和的笑意,那种伪装的快乐是傅金池最不想看到的表情。

当他发现自己没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决定继续我行我素。

母亲拿他也没办法。

青春期的傅金池还会亲自和人打架,每次回老宅那边,遭到同龄人的谩骂和挑衅,他打了人,対方占不到便宜,但自己也会受到惩罚,傅金池很快得出结论,这样不行。

追根溯源,这一切背后的挑拨者是傅太太,而她在意的人只有一个,傅为山。

傅金池和傅为山长期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不代表没有短期接触。

傅之章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还会刻意安排两个儿子接触的机会,比如让他们一起上马术课。

这或许一半是対傅金池的施舍,一半是刺激傅为山,给他制造一点合理的危机感。

傅为山自然跟傅金池相看两相厌。

到了这个年纪,傅金池好像又无师自通地点亮了一项技能,笑眯眯地和傅为山搞好关系。

马术是一项贵族运动,但也是一项有竞技性的危险运动,受伤是很常见的。

他们上课,最先从矮脚马开始练习,直到后来进阶课程,教练试图给傅金池安排一匹难驯的烈马,他却偷听到了两个教练的対话,做出贪心眼红主动争取的样子。

最后那匹名贵的烈马被傅为山看中并抢走了,坐到了屁股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