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芙蓉上了黄包车,车夫问去哪里。
绿芙蓉说,「到戒毒院去。」
黄包车一路往戒毒院去,绿芙蓉坐在车上,却见大街上隔着一段距离,总有一个热闹所在,许多人挤在一起,似在搭着木台,不知作何道理。她虽是疑惑,但身上有事,又是在黄包车上,只能是空看。
等到了地方,戒毒院竟也比平常热闹,大门前熙熙攘攘的好些人,都不知在忙什么,也有一个高高的木台。
木台上挂着红绸带,两边还摆着许多花篮,很喜庆的样子。
绿芙蓉给了车夫车钱,往戒毒院那边一看,有些犯难。
如今她在天音园唱压轴,也算是个名角,这许多人在门外,恐怕有人认出她来。正踌躇着,忽听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不满地说,「中国人就是喜欢这种虚伪的热闹,有这些功夫,就不能做一点科学的奉献吗!」
绿芙蓉回头一看,原来是费风和承平也往戒毒院的方向走去。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费风一脸不高兴。
承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费风又硬板板地顶了一句,「谁让你拉人头,拉到我身上来。既然如此,别怪我不和你合作。」
承平被费风连驳了几句,脸上很挂不住,也露出不满意来,正要说话,忽然瞧见路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正盯着他们看。
承平被陌生的女子旁观,不好在街上和费风吵嚷起来,只好说,「我也不是为我自己,这是戒毒院的事,大家都担一份责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罢。」
说完,便忍着气,加快脚步往戒毒院去了。
绿芙蓉不认识承平,但她却是认识费风的,见费风把两手插在大口袋里,正要离开,也顾不得矜持,忙把费风拦住了,礼貌地唤一声,「费医生。」
费风打量她一眼,说,「我认得你,你是病人的家属。」
绿芙蓉说,「是的,是的。我的家里人,全靠您照应,真是多谢您了。」
费风说,「这是我的职责,不用客气。你的家人现在已经是随时可以探视的了,你要见她们,到里面和护士打个招呼就行。」
他向来是个不解风情的,对着一个如花美女,脸上也是那种常有的僵硬的表情。两句话说完,朝绿芙蓉一点头,就要迈开脚走。
绿芙蓉只好跟在费风身后。
她和费风曾有过一番交谈,大略知道费风的脾性,所以也不敢玩弄自己所会的那些伎俩,诚诚恳恳地低声说,「费医生,我今天来,不是探望我家里人。」
费风停下脚问,「你还有什么事?」
绿芙蓉说,「不瞒您说,我想求您给我一些药。就是您给我家里人用的那些药。」
费风脸上,算是有了一点表情,却是似笑非笑,问她道,「你终于也打算戒毒了吗?」
绿芙蓉愣了愣,一时竟是臊得无地自容,把头极低地垂下,声音若蚊子般,「你怎么知道的?」
费风也不掩饰,直说道,「我是戒毒院里的医生,一个抽海洛因的站在我面前,我还不知道,那我岂不是傻子?上次你来,我就瞧出来了。后来我医治你家里人时,她们也隐约提过,她们沾上海洛因,大概和你脱不了关系。听说你是很有名的戏剧家,你自甘堕落也就罢了,怎么连家里人也带了进去?」
绿芙蓉入了粉墨行当,迎来送往,也是被人刁难责备过的。
但费风这一番责备,却和从前那些都不同,每个字都似一棒子砸在脑门上,砸出的钝钝的极苦的痛,都化成心酸自责,竟是半分生气也没有。
心里想着,人家也没有说错。
若不是自己堕落,受了宣怀抿的控制,妈妈和两个妹妹怎么会去抽海洛因。
年亮富本可做自己终生的依靠,如今因为自己,也是走上绝路了。
如此说来,自己倒是个狠毒的灾星。
眼眶一热,泪珠就滚下来了。
费风一看,竟将绿芙蓉轻易骂哭了,未免觉得女人的泪腺真是发达得可怕,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不禁尴尬。
可他的个性,越是尴尬,越不懂周旋,只好更板起脸来,冷冷说,「你不要哭。我要是说错了,你和我讲道理。我要是没说错,那你就没有哭的立场。」
绿芙蓉听了,忙拿手帕擦眼泪,无奈那眼泪滚珠似的落下,竟是止也止不住。
她是不愿在费风面前哭的,知道要让费风瞧不起,所以拼命要忍住。
但人在情绪关头,是不可强压的,越要控制,越是忍不住,最后胸膛激烈起伏,抽泣起来,她便用手帕死紧捂着嘴,不让声音逸出。
费风瞧着她拼了命般捂嘴,简直像要把自己给生生捂死过去,也觉得心惊肉跳,忙道,「喂喂!你把手放下。」
绿芙蓉这时倒倔强起来,捂着嘴,又摇摇头。
费风看她胸膛起伏,像是激动得要呼吸不过来,急得跺脚,索性扯着她,要带她到戒毒院里去。
这一扯,绿芙蓉才说话了,哽咽着道,「人多……我……我丢不起这个人……」
费风没好气地说,「怕丢人,当初怎么去抽海洛因呢?」
嘴上这样说,但行动上,他却行使起绅士的风度来,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往绿芙蓉背上一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净的医疗口罩,往她脸上一挂,说,「走吧。」
领着绿芙蓉,穿过戒毒院前的人堆,走了进去。
宣怀风不在,费风一向是拿了他的院长办公室当待客室用的。他就将绿芙蓉领到了院长办公室,叫绿芙蓉坐下,给她斟了一杯水。
绿芙蓉这样一路走进来,略坐一坐,也总算把哭给止住了。接了费风送来的水杯,正要喝,才想起自己还戴着一个口罩,忙把口罩给拿下来。
脸一露出来,又不知为何,觉得很是害臊。
结果水也不喝了,只是拿在手里,感受那温水隔着玻璃传来的一点热气,心里有很不寻常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费风坐在宣怀风的院长真皮椅子里,等着她说话,等了半日,见她还是沉默,只好先开口。
但一开口,又是不好听的话。
「你刚才怎么忽然哭成这模样?我那几句,也没说错你。」
绿芙蓉竟然不气他说话难听,回想自己刚才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大不好意思,低声说,「您没有说错。我是因为心里懊悔,难过得很,才忍不住哭了。」
费风哪和这种柔弱似水的女子打过交道,不禁一愣,闷了一会,就问,「你决定戒毒了吗?」
绿芙蓉说,「我抽的那种海洛因,不是寻常的……」
费风说,「我知道。你家里人抽的也是相同的。」
绿芙蓉问,「这种特殊的海洛因,也可以戒掉吗?」
费风实事求是地说,「目前用了各种办法,总算能稳定病人情况,但还不能说完全戒断。如果停了药,恐怕还是要发作的。」
绿芙蓉心想,能稳定情况,已经是大幸。家里的存货眼看告罄,若能拿到戒毒院的药,至少是一条活路。
费风说,「你要是决心要戒,那就填了这张表。」
说着,递过一张表来。
绿芙蓉一看,原来是一张住院申请表,忙摇头说,「费医生,我不住院。」
费风说,「你要戒毒,但又不肯住院,那怎么行?」
绿芙蓉紧抿着苍白的唇,只是又把头缓缓地摇了一摇。
她也有她的心事。
一则她的本事,全在唱戏上头,这一行虽是贱业,彼此却是要争个脸面高低的。自己若是正式入了戒毒院,就算戒干净出来,也要成一个笑柄了。
如玉柳花之流,岂不要笑掉了大牙?
二则,她是不能不顾年亮富的。
但年亮富将宣怀风恨得咬牙切齿,又怎肯到戒毒院来?
费风等了片刻,不耐烦了,问,「你究竟想清楚了没有?是戒,还是不戒?」
绿芙蓉说,「戒我是决心要戒的。但我无论如何,不能住到戒毒院里来。」
费风说,「你不过也就是为了你的脸面,这样实在可笑。」
绿芙蓉幽幽地道,「费医生,我这样的人,在您眼里,当然是可笑的。就连我那一点脸面,一点自尊,在你眼里,大概也是一分钱也不值的。但我……我……」
到后面,声音微有哽咽。
费风惊恐地把手一摆,警告道,「别哭!」
这次,绿芙蓉倒真将眼泪强忍了回去,轻轻地说,「您就当可怜我这不懂事的人吧。」
费风说,「你自己不懂事,却要求别人的可怜,这说不过去。」
绿芙蓉低声说,「我求求您了,给我两人份的药,我回去自己吃。」
费风怔了一下,似乎明白她是有难言之处的,问,「还有另一个吗?」
绿芙蓉点点头,含愧道,「那另一个,也是我害了他。」
费风问,「他也不能来住院?」
绿芙蓉说,「恐怕他是宁死也不肯来的。」
费风冷笑道,「好,好。抽海洛因的时候,也不顾脸面,也不顾自尊。现在要戒了,倒是什么都顾。中国人这些好面子,我可真看够了。」
说罢,就站了起来。
绿芙蓉以为他还有话要吩咐,只等着他说,不料他竟就开门走了。
绿芙蓉见那房门关上,愣了片刻,才知道他居然是真的走了,顿时着急起来,赶紧打开房门,往走廊上一瞧,并不见费风身影,也不知道拐到哪个房里去了。
她心里一凉,仿佛胸膛里被人塞了一团雪似的。
眼前晃了一晃,脚也有点软了。
正彷徨无助,忽然发现费风在走廊那一头出现,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
绿芙蓉顿时有了一些力量,定了定神,再瞧费风,果然正朝这边走过来。
费风到了门前,见她挡着门,皱着眉说,「别挡路。」
绿芙蓉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让开,跟着费风回到办公室里。
费风脸上没有表情,把盒子往桌上随意一放,坐回真皮椅里,在宣怀风书桌上找出两张干净的白纸,从上衣口袋抽出他那支美国钢笔来,就低头写东西。
绿芙蓉忐忑不安地等着。
好半日,费风才写完了,把美国钢笔放回上衣口袋,将那写了字的纸条,连着拿来的盒子一起推到绿芙蓉面前,说,「那边有一盒红印泥,你拿那个,在这两张纸上盖个手印。」
绿芙蓉问,「怎么要盖手印?」
费风说,「本来按照戒毒院的规定,药是不能给外头的。但你们这个病症,和别人都不同,我正需要好好地研究研究。除了你妈妈和你两个妹妹,我也需要你,还有那另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你的朋友,来配合我的研究。所以我们就签一个约定。这两张契约,戒毒院里存一份,你自己也存一份。」
他曲起指头,在盒子上轻轻敲了敲。
「药呢,我给你两份,你和你的朋友吃完了,就来找我要。作为回报,你和你的朋友,要把吃药后的感觉,反应,都仔细地告诉我。我要靠着这些,找出彻底戒断这种特殊海洛因的办法来。这种事,外国医学上常有的,像你们这种,就叫志愿实验者。」
绿芙蓉哪听过什么志愿者的新鲜词,只听费风说愿意给她两份药,已是喜出望外,赶紧把红印泥的盖子打开,拇指在上面重重地一沾,按在纸上,又说,「费医生,谢谢您,我真真的感激您……」
费风板起脸说,「你别弄错了。我这不是和你做人情,我们这是公平的约定。」
绿芙蓉对他刻板的脸,生硬的话,只觉得可爱,忙顺着他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很公正的人。」
费风说,「得了,我不需要这些无用的赞……」
话没说完,忽听外头有人问,「费风在不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