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内。
杨持来迟了,服务员对他甜美一笑:“杨先生,对吗?这边请。”
他脸上泛着因为迟到而羞赧的红,这是他人生中鲜少有过的“失言”。但等待着他的人显然没有不耐,向嫆十分有涵养地站起身:“路上辛苦了。”
“我还不太熟悉路,在路上堵了一会,您久等了。”杨持拘谨地坐下。
他环顾四周,装潢点缀都十足雅致,设计师的品位可见一斑。
这里是集鸥路上最受欢迎的一家咖啡馆,他久闻其名,但从未踏足。他没喝过咖啡,傅掩雪也并不喜欢,在这项颇受年轻人追捧的爱好上,他想自己还是缺少了点捕捉时尚的能力。
“没关系,我不介意等这么一会。只要你人到了就行。”向嫆拿来菜单,“喝点什么?”
“呃……果汁吧。”
向嫆对服务员笑了笑:“两杯鲜榨果汁,谢谢。”
杨持长舒一口气。
他对咖啡这类新兴饮品没有兴趣,自然也没研究过。若是向嫆真要让他选一个,他怕是会闹出笑话来。但向嫆的举动十分体贴,加之语气温和,笑容亲切,任由任何人看去,都是个优雅合格的名门小姐。
只是一想到向嫆的未婚夫,杨持就生出一些撕裂感来。
一来是为两个人品质上的天差地别:向嫆,对杨舒景那些所作所为,究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知道了,只是纵容呢?
二来,他不断想要将自己从“傅掩雪和杨舒景的感情纠葛”中摘出来,划清界限。但现下他竟然应下向嫆的邀约,依然要在这段混乱的关系里当一个可笑的NPC.
“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答应我了。”向嫆笑了笑,眼睛里却仿佛失了神,“杨持,我可以听听你的想法吗?”
“人的想法本来就是会变的。”杨持含糊道,他不想把杨敏敏的事情广而告之,自然没有告诉向嫆的理由,“而且,就像易先生说的那样,人总要吃饭的嘛。”
挣钱不寒碜。大部分人走出社会就是为了挣那仨瓜俩枣,这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罢了。杨持也是普通人,自然不能免俗。
向嫆没有追问:“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非常高兴你能答应我的邀请。我们的合同很快就能拟定出来,你到时候通体浏览一遍,如果确认无误便可以签名。”又道,“那么,杨持,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杨持沉默片刻:“关于酬劳部分……”
向嫆一怔,随即笑道:“酬劳你放心。我和舒景的订婚宴是大事,只要办好了,这方面我们好说。”
“不是这个。”杨持摇头,“我想问向总,能不能将其中一部分,先打给我。”
杨持没有出来上班的经验,第一份工就在向风画廊,没有过和上司“议价”的经历,心中万分忐忑。
不过想来也知道,有的人的确不喜欢员工提出这样的要求。
领导是千奇百样的,就是不知道向嫆会不会同意。
“我能冒昧问一下原因吗?”向嫆道,“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是我们画廊的员工,同时为我们拿下了和易先生的签约,不论是为人还是能力,我都相信你。所以你的要求,我一定会想办法满足。”
“谢谢向总的理解。”杨持如释重负,“我现在家中有事,急需用钱,所以才提出这样的请求。”
向嫆理解道:“人人都有遇到苦难的时候,杨持,你别看我一帆风顺,但实际上无论大事小情,我也有过不知如何向别人求助的焦虑,所以,你的心情我很理解。”
她说这话之时,脸上泛起轻微的愁色来。
这样的表情……杨持竟然忽然想起另外一个女孩。
一个是向氏千金,一个是普通助理。
她们的脸上竟然都有过如此相似的哀愁……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杨持自嘲俗气,除了为了感情,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答案。
鲜榨果汁很快上了桌,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快要结束,杨持正要离开时,向嫆喊了杨持一声。
“杨持……我还想冒昧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向总。”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似是意识到自己此言的失态,向嫆连忙解释道:“我……我就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杨持摸了摸光洁明亮的杯壁,鲜榨的果汁其实不算太甜,他甚至能在口腔中尝出一丝淡淡的酸涩。
“我想,我对他,应该是喜欢的。”
杨持说,但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怕他们眼睛里照出他“不堪”的样子。
“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向嫆停顿了几秒,语气很是犹疑,“是思念?依赖?还是什么……”
“是这杯果汁的感觉吧。”杨持低声回答,给出了一个向嫆意料之外的答案。“但喜欢这件事,其实并不能轻易用几个词汇去界定,或许是被精准测量,像一件物品一样供人挑选或者放弃……向总,我只知道一点,人好像并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情绪,至少喜欢和讨厌是不能被完全隐藏的,也是无法被精准判断的。”
这杯果汁。
向嫆尝了一口,既酸又甜。
她隐隐约约听说过杨持和傅家小少爷的关系,也大概能猜到他们之间的纠葛并不足为外人道。但心里又诞生出一丝好奇来:两个男人之间也会有喜欢么?两个身份地位天差地别的男人,他们之间也会有喜欢么?如果他们这样的关系,还能辨别出来这样的感情,那她为什么和杨舒景之间的距离,仿佛却越来越远。
父母的劝导言犹在耳,可她却坚信和杨舒景这么多年的感情不会被轻易打败。
就在她坚定不移时,却又因为一封来自陶融融的辞职信而失魂落魄。
她说不清楚心中的纠结和哀愁,她有足够广阔的天空,又始终像在原地打转,很难找到出路。
“我知道了,谢谢你。”向嫆浅浅笑了,“谢谢你听我胡说八道这么久。”
向嫆没有回到画廊,和杨持只是在咖啡厅门口简单分别。杨持没心思去思索向嫆突如其来的失落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看到向繁。
这一次的向繁,和他往常见到的,总是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但杨持又说不明白。
“刚才去和嫆嫆见面了吗?”向繁微笑着,举了举手机,“嫆嫆已经告诉我了。”
“嗯,对。”
杨持有点不想面对向繁,向繁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昨晚上他们几个人之间堪称无厘头、滑稽的争执。
而无论他多么迟钝,也逐渐意识到向繁对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像他之前所想一般简单。
所有人都在时光里旅行,而他总是慢一步,后知后觉。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向繁苦笑着。
杨持浑身别扭,故作玩笑道:“向总怎么老是说笑,我没做坏事,你也不是公检法来的,我怎么不想见你呢?”
杨持勉力表演出来的轻松姿态,却微微刺痛了向繁。
待到杨持快要笑不下去时,向繁忽道:“杨持,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
杨持下意识探出手触摸了脖子,但意识到向繁不是说这个时,又尴尬地放下来。
“你很会装成什么都不在意,然后避开你不想听的话题。”向繁的语气很慢,但无疑是一针见血,“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逃避吗?”
杨持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退下。
向繁看似温柔,但他每一次同杨持谈话,都像是逼迫杨持在进行内心剖白。
人是惧怕疼痛的,哪怕执刀的人,是杨持自己。
杨持张了张口,他想否认,却又发现言语那么苍白:“……向总,你有话直说吧。”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向繁自如道,“杨持,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在观察你。”
杨持垂眸。
观察是上位者们的爱好,亦或是说,每个人都在观察别人,这并不稀奇。
“一开始,我十分好奇,符伊为什么会把你推荐而来——当然后来我知道了,因为他的表弟,是傅掩雪。”
杨持愣了。
他只是依稀听说过傅掩雪的确有一个表姐,但他从不知道那个人就是符伊。若是这样说,从最开始,他是依仗着傅掩雪给出的“资源”而已。只不过,他是别蒙在鼓里的“既得利益者”。
但说来说去,本质都一样。
“然后,我开始观察你和傅掩雪之间的关系……”向繁朝着杨持靠近,声音却愈发轻缓,“我想知道,那个传说中的傅掩雪包养的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杨持往后退了一步,他有些无力地笑起来,并且想让自己看上去和往日无异:“那么您现在的得出什么结论了呢?”他尝试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和平时聊天说笑时一样,“向总,其实我很理解,作为老板当然要对员工进行测评考核,毕竟咱们也不能让什么阿猫阿狗都进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向繁打断了杨持,“杨持,其实你比谁都聪明,也比谁都通透。就算你再怎么迟钝,昨晚之后,你也应该感觉出来了,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杨持猛吸一口气。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杨持身后就是墙壁,他们在画廊之中谈话,哪怕四周无人,也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向总,你……这个玩笑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向繁早就预料到杨持反应似的,表情十分淡定,“杨持,其实我很早就想和你把话说明白,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杨持朝后和向繁拉开距离:“向总,别拿我开涮了……”
他一直将向繁当成值得尊敬的上司,私下里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正如之前那通电话后他想的那样,对于向繁的恩情,他会努力回报,但是他害怕的,正是不能给向繁任何给不出的东西。
“你觉得,我有必要用这种事捉弄你吗?”向繁脸上好似有些伤心,“我不否认最开始,我是抱着观察者的心态而来,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表现得更好,你给了我很多惊喜,这些都是你的优秀品质,而被一个优秀品质的人吸引,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向总,我很感激你对我的提拔和关照,也很感动你对我维护……但是……”紧张让杨持额头沁出汗水,但他知道一点,今天无论如何要和向繁把这件事说清楚,“但是向总,就像你说的,你只是在‘观察’我,和考察任何一个员工一样,没什么不同。而我只是恰好表现得让你满意。这不算喜欢。”
他看着向繁的双眼,从中竟然读出了一丝迷茫。
他知道向繁对他可能是一时好奇,就像很多人参观动物园时的心情一样——想看看一个从山里出来的人,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然后呢?喜欢是复杂的感情,并且杨持喜欢的人,是傅掩雪。
“我很感谢向总你对我的欣赏,这是我的荣幸,但是你可能……并不是‘喜欢’我。”杨持顿了一下,在惊天霹雳作响的脑海里,尽量让自己思路清晰,“向总,你只是搞错了……”
“是因为你喜欢傅掩雪,对吧?”
杨持的话有一瞬间击中了向繁,但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学习中的佼佼者,他也有过交往情史,但得到的评价大同小异:向繁,我总觉得和你在一起,仿佛少点什么?
这句话来自他的前任男友。对方离开了,又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回头:“我想到了,你像一个完美的‘假人’。你风度翩翩,俊秀优雅,内心精于算计,又害怕被人看穿——向繁,其实你并不无趣,你很有趣,但是你始终不愿意的承认你内心的荒芜。”
向繁没有追上去,他坐在两个人曾经紧密相拥的沙发上。
那个下午,他看着夕阳将整座城市晕染。
内心的荒芜……
真是矫情的形容。
向繁生来就是向家的大少爷,要什么有什么,读书也是一把好手,什么都不缺。吃穿用度,学业事业,他没有任何短板。唯一空白的地方,就是感情。
或许前男友说得对,他不仅没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还对此十分向往。
而杨持,是他最佳的选择对象。
“……”
每当有人提起傅掩雪的名字,杨持都会感觉到一阵心跳加速般的难受,比高原反应好一些,但同样能要人命。
“杨持,你那么喜欢他,但是你得到了什么?”向繁疑惑着,步步紧逼,“你明明知道,他喜欢的人不是你,你从他身上获得了羞辱,无视,以及时时刻刻胆战心惊什么时候要被抛下……”
向繁的声音轻柔,但却能将杨持的心脏击穿。
因为向繁不是造谣,不是信口雌黄,他说的都是实话。
“所以呢?”杨持的嗓音沙哑,他只觉得脑子突突狂跳着,太疼了,“所以呢,向总?”
所以,喜欢是罪过吗?
“所以,我建议你放弃他。”向繁一把抓住了杨持手,“弃暗投明。”
杨持红着眼眶,一把将向繁的手拽下。
“向总,难道喜欢一定要得到什么吗?难道什么都得不到,就不可以喜欢吗?”
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总是带着利益连接——可能是为了金钱,可能是为了权力,可能是为了一些不可见不可触摸的情绪价值。
但是什么也不图的人,难道就要被批判吗?
“你就一定要被他反复践踏吗?!”杨持的义无反顾在向繁看来简直天真可笑,“还是你以为,只要你等得够久,他就会回头看你?杨持,你醒醒吧,他是傅掩雪,不是别人。他站在金字塔顶端,他想要什么资源没有?更何况,他根本不喜欢你!”
杨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画廊之中,光彩流离,这里是一间巨大的彩色屋子,好似童话中的无忧无虑的世界。
所有人都该在这个世界里获得幸福。
他曾想过,哪怕是自己,也可以短暂地快乐。
“我喜欢他,和他无关。”杨持知道自己脆弱地流下眼泪,他慌忙去擦,但泪水汹涌,不断下坠,打湿他的衣襟和袖口。他从朦胧的泪光中,看着向繁。
“向总,也和你无关。”
杨持转身离开。
这个身影,像极了向繁那一天傍晚,看到路灯下的杨持一样。
他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好像快要抓到什么了……但是什么也没抓到。
不该这么着急的。
他想。
傅掩雪昨夜并没有赢他,但是他现在却输得一塌糊涂。
杨持回到工位,他看着自己的工牌发呆。
向繁对他“表白”,这不是一件好事。
在之前,他不曾明白向繁的想法时,天真地以为两个人之间只是难得遇见的好友,向繁是个对他有提携之恩的上司,而他能做的,只有努力工作作为回报。
可现在,向繁的感情,他无法回应,也不会回应。
他刚签下易寻笙,手上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处理,他不能贸然离职——更何况,敏敏那里还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他没有资格为了自己,说丢下工作就丢下工作。
杨持坐在工位上,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他刚才把该说的话已经说了,两个人却闹得不欢而散,接下来的日子,想必也是尴尬窘迫。能做的,只有尽量和向繁避开了。
回到医院时,杨持给孟堪打了个电话,两个人约好了见面时间和流程,孟堪十分开心地询问着关于画作的一切,最后提出要见这位传说中的“Y先生”一面。
杨持给易寻笙拨过去电话,对方听到要和孟堪见面,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
杨持有些无法琢磨易寻笙的心思。
等到上了住院部,杨持才发现安盈提着一个果篮站在门口,一见到杨持过来,她立刻松了口气似的:“杨持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杨持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怪不得你说先走一步……是去买这个了?”
“嗯,”安盈说,“杨持哥,我也是从我姐姐那里知道这件事的,你别怪我不打一声招呼就来……我也想看看敏敏。”
杨持温柔地笑了:“敏敏要是知道有这么个漂亮姐姐特意来看她,心里说不定有多开心呢。你别有心理负担。”
“我倒也没有……”安盈意外地有些忸怩,“就是……我不敢进去。”
“为什么?”杨持一边笑着,一边拧开房门。
正和傅掩雪四目相对。
“看吧,就是因为……这个。”安盈躲在杨持身后。
傅掩雪脸色淡淡的,其实并不凶狠,只是有种冷漠。
这种冷漠犹如千年寒冰,教人只可远观。
“掩雪。”杨持尴尬地喊了一声,他还没忘记早上两个人是如何在沉默中度过的。他原以为傅掩雪会离开,看样子,却是一直没走。
“在准备给敏敏转院的事情。”傅掩雪淡淡解释。
医生道:“杨先生,我们两边医院已经联系好了,您准备一下,我们这两天就会进行转院。”
病床上的杨敏敏也醒了,她睡眼惺忪,喊了一声:“杨持哥哥。”
“那就麻烦你们了,医生。”杨持礼貌恭敬道,将安盈带来的果篮和小礼物放在杨敏敏床头,“敏敏,安盈姐姐过来看你了。”
安盈一见到病床上的女孩,眼睛也不自觉红了。她将杨敏敏的床调整好角度,轻轻抱了抱女孩:“辛苦了,敏敏。”
“其实也不算辛苦……”敏敏眨眨眼睛,让眼泪不要坠落。
两个女孩相拥着,什么话也不必说。
实在温情。
傅掩雪冷静地将杨持带了出去:“我最近要出差,你和我一起。”
杨持却立刻拒绝了:“掩雪,我现在不能离开敏敏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