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诡的过去有很多种流传的版本,细节已不可考,但大家都认定的是,他在刚刚被囚禁时,经历过一段屈辱的时光。
他是皇后亲生,却因为出生时碰上浔军大败,被迷信的先帝认作不详,起名“殷诡”,更是在他四五岁时就评价“此子妖媚,男生女相,不堪大用”,连带着皇后都被厌弃。
经典的男人倒霉怨女人,而被规训过的女人再将气都撒在更弱者身上,殷诡童年时期就经常遭到打骂,但相关文章都说他天性善良,并未心生怨气。
北浔灭国后,先帝被斩,冉帝自称“仁君”,不好对北浔皇室动手,却也对他们万分防备,说是在旧都留了一处庄子给他们住,赚足了名声,生活质量却无法保证,随着北浔皇室一同逃出来的太监也是见风使舵,投向东冉,东冉派来的官兵名义上是保护,实际却是看管监视,对外称呼庄子为“风月楼”,除了身份尊贵的皇后,其他妃嫔,甚至皇子都遭到过毒手。
而殷诡当时刚刚十岁,是皇子中最漂亮的一个。
那些人原本的目标是在外已经小有名气、长相俊朗的大皇子,计划着克扣他们一家的食物,逼他主动就范,但被还算忠心的下人听到,偷偷告诉了太后。
这个小黄门就是后来跟随殷诡复国,服侍他一辈子的中常侍邱忠。《北浔列传》中,就记载了他的这一段经历。
“废太后思之良久,诓稚子厉帝施粉着群,以换殷杰。忠大骇,急趋救之,然为遮门外,筑室跪,冉军往来,三日而出,邱忠断指,以表忠谅。”
邱忠救人不成,在那间茅屋外跪了三日,眼看着见过的没见过的东冉男人来了进去出来,等殷诡终于被抬出来,他自断手指,发誓以后永远只忠于殷诡一人。
这一段的经典程度不亚于长春宴,敌军常常因为他的这段经历在阵前侮辱叫骂,后世为了抹黑他,也写了无数香艳的话本。
反殷派将这段作为攻击反方的武器,而护殷派们常常避而不谈,只当是殷诡人生的小小挫折。
他们无法想象,当从未得到过母亲疼爱的小孩受宠若惊地被母亲亲手换上裙子,涂上脂粉,兴冲冲去跟下人讨要食物,实际上却是被送入魔爪时,到底有多绝望。
而他在三十岁时穿着女人的衣裙坠落自尽,不知是不是还没有逃出儿时的梦魇。
当然,只是惨并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崇拜,殷诡在被囚的第二年,就带着心腹从庄子逃出,化名后成为了名动东冉、文武双全的神童。
东冉朝廷几次授职,都被他以年龄太小婉拒,谁知转眼间,这位神童就公开了自己北浔皇子的身份,带着北浔遗民和叛变的东冉将军抢回了旧都,救出母亲兄弟。
大皇子知道他不会饶了自己,串通敌军,却不料彼时的殷诡已经不是任人欺辱,只会跟在他身后叫哥哥的傻孩子,他直接抽剑,结束了殷杰的生命,太后知道后大闹,在殷诡出征前,硬是以孝道为要挟,抽了他三百鞭,十五岁的少年将军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带着一身的伤重回战场,连夺三作城池,拿回了北浔。
这些历史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但楚清筠聪明地借着发疯,一点点将这些血淋淋的历史呈现给观众。
多重人格和精神分裂同时在他身上表征,孩童人格的他,一会儿抱着皇后喊疼,一会儿又缩进中常侍怀里叫父王,霍相忍不住伸手想要唤醒他时,他抱着头,大哭着躲到了桌子底下。
暴躁人格的他一出现就喊打喊杀,一次次被身体本能拦住,然后自言自语地,与不知是其他人格还是幻听的存在吵起来,发现无法伤害屋里的其他人,就翻出长剑,对着地上的尸体猛戳。
似乎还有一个女性人格,她出现后,将冕冠摘下甩了出去,散开如瀑长发,又不知从哪翻出挂着血的贵妃披帛,裹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拉着皇后,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孤美不美”。
看到屋子里另外的两个男人,又吓得不轻,大喊着“不要”“别过来”,慌乱地扔下披帛,哭着扯下殿中尸体深色的男装甚至地毯,一层层地往身上裹。
……
一句旁白没有,也不像文学作品那样需要大面积的背景铺陈,他每进入一个人格,疯言疯语一句,旁观者就多了解一分,感同身受着他的痛苦,他经历的磨难,他遭受的背叛。
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怨恨老天,为什么偏偏要让所有的厄运都降临在他一个努力活着的人头上,而有些人,比如反王,比如在殷诡去世后即位的阜王,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命运的馈赠。
或许是醒酒了,殷诡稳了稳身子,双眼渐渐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环视四周,殿内一片狼藉,人骨琵琶摆在案上,他的发妻,臣子,忠仆各自坐在地上,眼眶通红。
当然,现场的哭声不止来自音箱,观众席上,也是一片的抽搭声,前排的总裁们也不再挂着假面般的微笑,皱着眉头,认真地看向屏幕。
“你们在可怜我?”
他突然开口,让三人齐齐抬头,眼中带着希冀,只是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清醒过来。
皇后试探着开口:“陛下……”
他朝皇后温和一笑,好像又戴上了清醒时的面具,弯腰,将她扶了起来,抬起手指,轻轻帮她拭去眼泪:“梓潼,你说,那丫头紧盯着我的脸,觊觎我,不该杀吗?”
皇后心疼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中常侍跟着他一路走来,自是知道帝王有多痛恨被窥视垂涎,咬牙附和:“该杀!”
“霍启,”
他又看向跪着的霍相:“贵妃……她知道什么,为了母后对我指手画脚,她不该杀吗?”
霍相附身磕头,却没有回答。
贵妃无辜,可殷诡是帝王,按照帝王的法,贵妃惹他不快,殷诡想杀就杀,可他深受东冉的儒学仁教影响,说不出该杀的话。
殷诡眉眼压低,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孤在问你。”
“陛下。”
霍相再次叩首:“陛下是圣人,陛下想做自然……”
殷诡抽出长剑,喝道:“孤问你的是该不该杀?还是你也觉得孤疯了?”
“该。”
一直以贤惠善良著称的皇后突然开口,引得霍相,甚至殷诡都惊讶地看过去。
“自然该杀。”
皇后握住他的手:“陛下是天下之主,惹您生气,为什么不能杀?”
霍相皱眉:“殿下……”
“您征战多年,复国平乱,如今海晏河清,无不是陛下的功劳,您为天下做了如此之多,他们凭什么背叛!
您没有错,想杀就杀,想喝酒就喝酒,陛下没疯,是老天疯了,如今的一切,都是它欠您的!”
殷诡愣了半晌,突然回握住她,急切地追问:“梓潼,你……你说真的?孤没错?”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一滴清泪滑下,眼中蕴着无故生出的怒意。
“您没错,妾愿追随陛下,斩尽天下该杀之人,做尽天下不韪之事。”
这句话取悦了殷诡,他大笑着将皇后打横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哈哈哈哈哈哈!知我者,普天之下,唯有梓潼一人!”
他忘记了其他人存在,小心翼翼地将皇后放在桌案上,拿起人骨琵琶,就像是想要取悦心上人的小公子,对着皇后大声弹唱。
最终,观众也没明白,殷诡到底疯没疯,前半段和后半段,到底哪个是真疯,哪个假疯。
当然,也没有什么知道的必要,疯与不疯,都改变不了历史,只是知道他在这一秒是开心的就足够了。
中常侍丝毫连忙爬起,拿着笏板为他和歌,三人在一片尸山中自得其乐,随着镜头渐渐倾斜,移动到角落,被烛光遮掩,渐渐模糊。
观众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现在的视角,竟属于一开始头被踢到角落的宫女!
她带着观众,一如大戏开场时那般,在远处观看着殿中荒诞模糊,如梦般不真实的一切。
而唯一清晰的霍相将头抵在地上,一动不动。
时间恰好三十分种,表演结束。
*
大家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在看演戏比赛的观众,而不是那个被砍了头的宫女,后知后觉地鼓起掌来,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差点掀翻演播厅的屋顶。
精彩!
如果说楚清筠的《卧底》带给观众的是震撼,《血月》是共情与感动,那《长春宴》就是绝对的精彩!
无论是高潮迭起,全程都紧紧将观众的视线吸引在屏幕上的剧情,还是画面编导带来的试听感受,带来的都是无与伦比的刺激和精彩!
楚清筠的表演与其说是一场破釜沉舟的搏杀,不如说是一场单纯的炫技,从台词,场景,剧情,处处炫耀着他丰富的知识和逻辑审美,而多重的人格,殷诡的两次发疯,则是在炫耀他轻松就能带动观众、甚至搭档情绪的演技。
他甚至同时取悦了水火不容的护殷派和反殷派!
殷诡的美貌,智慧,坚毅,苦难,发疯的合理性,还有恐怖又令人上头的人格魅力都被完完全全地开发,仅仅半个小时,就让很多不关心历史的观众对殷诡产生了堪称的狂热的兴趣!
他有美化殷诡吗?好像又没有。
宫女的头与镜头相连,时时刻刻警醒着这所谓的“千古名君”对普通人来说,是多么恐怖的灾难,而辅佐他几十年,对他忠心耿耿的名臣霍相,到最后也没有加入那场荒诞的梦境。
众人都在鼓掌的时候,枕雨和刚刚跟她吵架的两位护殷派博主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他经历的那些在看古文时觉得没什么……”
枕雨首先破冰:“但……被演绎出来,还是挺让人同情的。”
“穿越北浔”博主朝她淡淡地笑了笑,神情复杂:“我……也能理解你的观点,但身为后人,不在那个时代,是很难脱离上帝视角去看待的,何况他……真的很特别。”
普通历史生抬手,使劲在脸上揉了一把,自嘲地笑笑:“其实咱们根本用不着没完没了地吵,历史是物质的,它又不随你我的意识改变,以史为镜,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最重要。”
枕雨嗤笑,也选择了和解,故意露出嫌弃表情:“真够说教的,知道你考研政治分数高了。”
这样的对话在不少人之间上演,当然,也有一部分人都认为楚清筠的表演是重要的佐证,更加坚定了从前的想法。
但毋庸置疑,无论下一场的周池表现如何,这一版的《长春宴》,已经被这些博主和知识分子接纳,即将长久地出现在历史区。
就在三位历史博主达成历史性和解时,枕雨另一边的廖教授抱歉地打断他们:“小雨,我刚用投票器按了2,怎么没什么反应?”
枕雨连忙回答:“老师,这个不是直接投票的,应该要等另一组表演完,节目组开启投票通道。”
她调侃着笑笑:“您不看看一组的表演了吗?”
廖老好笑地摇摇头:“看到那大黄袍,他在我这儿就算了。”
二组表演后,节目组让主持人上台,先请导演们点评,留给观众几分钟缓和心情的时间,二组选手不用上台,直接回到后台准备室。
现场的观众只能听主持人跟江导交流执导《长春宴》的心情,而直播观众有条件,虽然决赛没有单人直播通道,但是可以切换到后台去看选手。
九个人干干净净上场,又一身假血地回来,各自看看都忍不住笑了。
宋旭阳这回倒是没有血月那次入戏太深,但是看着楚清筠时,依然眼泪汪汪的。
不止是他,苏雅,邵然都有点被影响,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又动容。
当然,剩下的人都有意跟他保持距离,明明后半场只是躺在台上装尸体,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走到一半,他们就被等在这里的平台记者拦住了。
记者笑容洋溢:“恭喜恭喜!现场和网络上的观众都很喜欢你们的表演,请问现在什么心情?”
“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