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钧不急不缓,收拾签文,既没说什么好话,也不说什么坏话,一切全凭签文解释,人家若想动粗,也不见他动作,那巴掌自然扇在他自己的脸上。
这会儿银蟾出云,庙中银光如洗,四周倏然寂静下来,和天钧身后的纱窗上映照出一条高大暗影。
签筒忽然摇晃起来,丢了一根出来,正落在和天钧的手前。
人未至,签先到。
千雪浪不由得站直了躯体,一张陌生至极的面容从外走了进来。
是天魔。
千雪浪仔细端详着天魔的面容,他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却说不上来哪里面熟,而天魔同样对他视若无睹,坐在了和天钧的面前。
在和天钧给天魔解签的时候,千雪浪忽然想起来天魔的这张脸面熟在何处——他有点儿像百无禁。
而当千雪浪明白过来时,签文已经解完,这香客与庙祝的身份也已被脱下,天魔仍然把玩着那根被他随手摇出的签,具体签文看不清楚。
然而魔母已死,是吉是凶,对如今的天魔又有何用?
倘若……倘若是任逸绝如魔母那般离去了,千雪浪想,那么签文纵是抽出大大吉,又能宽慰多少呢?
除非他活,否则就全无意义。
这些事,千雪浪本不那么明白,可当他爱上任逸绝之后,自然而然就懂得许多了。
“没想到你竟会为我屈尊降贵至此,到这小小的庙宇之中……呵,做一个庙祝。”天魔四下打量了下这家月老庙,神色异常的嘲讽,“我还以为你们人间的修行者不会随意指点天命呢。”
和天钧淡淡一笑:“人家自己摇出的签文,我不过是解释签文的人,怎么说得上指点天命。更何况,我也并非为阁下而来,而是为柳姑娘而来。”
柳姑娘?
千雪浪看得到天魔的神色微微变化,很快又恢复平常:“有趣,你又何时与她这般亲密了?”
“人与人好歹还是同族,论亲密,我与柳姑娘同为凡人,本应互相扶持。”和天钧面不改色,“倒是阁下与柳姑娘人魔有别,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是吗?”
天魔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伶牙俐齿,既是同族,怎么不见你十年前就来此。”
和天钧没有回答,而是听着远方的声音,好半晌才微微叹气道:“快结束了,柳姑娘应当要出来了,阁下可要与我一同去接柳姑娘?”
天魔大步走了出去。
柳姑娘?
千雪浪若有所思,跟在他们二人身后走了出去,很快,他就看到一个被人推推搡搡着的盲眼姑娘提着一个花篮走了出来,她虽被人挤兑嫌恶,但似乎对此全然不知所觉,只是甜甜笑着,被推倒在地也没有露出茫然委屈的表情,花篮里的食物与鲜花滚了一地。
然而,千雪浪一瞬间就感觉到天魔的怒火燃烧了起来,而和天钧也瞬间停住脚步,魔气与灵力交织相撞,被两股庞大力量笼罩的小镇仍旧无忧无虑地沉浸在庆典的欢乐之中。
推搡那盲眼姑娘的几个人之中,有个身穿绿衣的男子道:“算了,今天好日子,别扰了兴致,咱们走吧。”
他们说着往回走了,路上却又跑过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将花篮里滚出来的东西捡了个光,倒也不是嘴馋,只是图好玩,打闹着跑远了。
那盲眼姑娘摸索着花篮,重新将篮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到边上去,似乎在判断方位。过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河边,一只手往篮子里摸索着,里面还有一块没有掉出去的鲜花饼,她握在手里慢慢地吃起来。
天魔与和天钧一同来到了她的身后,盲眼姑娘却浑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吃饼的过程之中,她吃的很小口,可是有些漫不经心的,不知为何总是在痴痴笑着,仿佛世上只有快乐的事一般。
人有时候会因自己的痛苦而无缘无故地欺凌那些快乐的人,倘若对方还如这盲眼姑娘一般弱小,这愤怒就会毫无来由地上涨,期盼看到她也一般痛苦,一般绝望,才能勉强获得一丝得意的愉悦之感。
千雪浪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一件事不对不好,自是非常简单容易的,可要如何解决,则甚是困难。
魔气很快就散去了,和天钧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和缓,而天魔的脸已经变得犹如石头一般僵硬,他静静地注视着盲眼姑娘,好半晌才说:“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死,可我无法接受她也随着我一同消失。”
和天钧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
“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天魔道,“名字不同,血缘不同,记忆不同,身份不同,她已入轮回,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女人。我见过她很多新的面貌,她成为过男人,也成为过女人,我明白那都已经不是她了。可是……”